數字時代美國經濟制裁的新趨勢

數字技術的迅速發展，為美國實施經濟制裁提供了新的戰略與戰術。美國得以借助對跨境數字平臺的掌控權，更加高效地對被制裁國實施排斥圍堵，并通過大數據與生成式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所帶來的穿透力，愈發精準地定位制裁對象并加以打擊。數字技術與經濟制裁的融合，一方面為美國維持霸權地位增添了新的“燃料”，另一方面也推動了飽受美國制裁影響的國家加強數字主權的建設。

戰略層面：利用跨境數字網絡提升制裁排斥力

數字時代的到來，使得美國更加傾向于將傳統的制裁手段同數字科技網絡相結合，利用美國占據跨境數字網絡中心節點所帶來的不對稱影響力，將被制裁國更加徹底地排斥在相關平臺之外。

跨境金融交易的數字化水平極為突出，該領域也因此成為美國借助數字權力濫用經濟制裁的“重災區”。美國政府不僅對聯邦結算系統（FEDWIRE）和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CHIPS）等數字結算、清算系統擁有全面掌控權，還對全球跨境金融報文傳輸系統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具有突出的控制力。借助占據全球數字交易網絡中心節點的權力，美國政府得以對世界各國金融機構的資金流向開展實時監控，并可以切斷金融機構與FEDWIRE和CHIPS的聯系，將被制裁主體隔絕于美元體系之外；或要求SWIFT將特定金融機構移出系統，甚至取消特定國家的SWIFT代碼，破壞相關機構或國家的跨境交易能力。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美國聯合歐盟對俄羅斯開展了史無前例的金融制裁，將包括俄羅斯央行在內的大多數能夠提供跨境金融服務的銀行從SWIFT中除名。在美國制裁的影響下，提供數字支付服務的維薩和萬事達等公司也宣布移除多家俄羅斯金融機構。上述制裁舉措導致俄羅斯基本無法開展美元與歐元交易，對俄羅斯的外貿體系造成重大沖擊，事實上使得俄羅斯與美歐的經濟體系脫鉤，繼而導致盧布對美元短時貶值近半。

美國數字巨頭也為美國實施經濟制裁提供了重要幫助。許多數字巨頭運營的平臺已經成為各國企業不可或缺的生產要素和各國人民日用不覺的生活服務的渠道，甚至是各國政府數字轉型過程中重要的技術支撐。但美國利用對數字巨頭的管轄權，脅迫或誘導相關企業對被制裁國實施“斷服”，形成一種有力的新型制裁手段。烏克蘭危機爆發后，諸多數字巨頭主動配合美國的制裁措施，在美國政府未明確提出要求之前，即中斷其運營的跨境數字平臺對俄羅斯的服務。例如，微軟停止了對俄銷售新的軟件與服務，甲骨文全面停止在俄運營，谷歌停止對俄提供付費軟件下載服務；X（原推特）、臉書和優兔等數字傳媒平臺也對部分俄羅斯政府支持的賬號給予封禁或限流處理，削弱俄羅斯實施外宣的能力。今年，微軟、谷歌、亞馬遜等進一步停止對俄羅斯法人機構提供云服務。美國政府對于數字巨頭自覺配合制裁的行為大加贊賞，并于今年6月在對俄實施的新一輪制裁中將跨境數字平臺的限制制度化，明確限制對俄出口信息技術咨詢、設計、支持等服務軟件和云服務軟件。數字巨頭協助美國政府對被制裁國開展圍堵，進一步加大了對被制裁國的打壓與遏制力度，導致被制裁國同時遭受經濟脫鉤與技術脫鉤的雙重打擊。

戰術層面：借助數字技術強化制裁穿透力

數字技術的發展，也使得美國的制裁戰術更加豐富完善。傳統上，被制裁國可以通過非常規途徑實施匿名交易，對美國的經濟制裁加以規避。然而，數字技術的發展，進一步提升了美國的“全景敞視”能力，使其能夠穿透被制裁國的規避，實施精準定位與打擊。

美國利用對服務器等數字基礎設施的掌控，可以搜集大量域外數據信息，讓被制裁主體無處遁形。例如，2018年生效的《云法案》賦予美國執法機關要求數據存儲商披露數據的權力，即便數據存儲于美國境外，在所在國不知情的情況下，也仍然可以被調取。同時，對數字基礎設施的掌握，還可以使美國主張相關事態與美國之間存在“連接點”，從而將更多不與美國開展直接交易的主體實施“連坐”。在現實案例中，美國曾多次以位于美國境外的個人與企業開展聯絡時使用了美國運營商的服務器為由，宣稱對相關事態具有管轄權，借此擴大制裁的范圍。

近期，美國開始將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運用于制裁領域。被制裁國為規避美國制裁，往往通過成立注冊于“避稅天堂”的空殼公司等方式，構建非常規的復雜交易網絡，掩蓋真實的商品與資金流向。過去，美國為準確定位制裁對象，需要人工審核大量的票據與文書，不僅效率低，而且成本高，辨識的難度大。與之相對，經過訓練的人工智能模型可以有效翻譯并處理交易信息，捕捉交易中所涉及的主體并分析其內在聯系，從而協助審核員準確地在海量的信息中發現可疑案例，從而大大解放了人力資源。目前，已經有公司研發出可以實際應用的人工智能制裁輔助工具。例如，美國甲骨文公司開發的“金融犯罪與合規管理云服務”系統可以準確分類識別帶有制裁規避風險的交易信息及其所涉及的主體，進而利用大語言模型總結這些交易信息的共性與特征，為政府決策提供參考。該軟件最多可以處理70億條未分類的交易信息，遠超人力所能實現的工作量。引入人工智能所帶來的效率提升，將有利于美國政府更早啟動制裁，或對規模更小、尚未發揮顯著作用的主體實施監控與制裁，以及時扼殺各種規避企圖。人工智能還可以通過學習機制，預測被制裁國未來的行動模式，從而為美國政府采取預防性手段提供建議。

美國還試圖對數字貨幣交易加以穿透。數字貨幣運用區塊鏈技術，具有去中心化、匿名性等特征，有利于開展具有隱蔽性的資產轉移與交易，因此成為被制裁國規避美國制裁的一種重要方式。近年來，美國顯著加強了對數字貨幣領域的監管與制裁力度。2022年拜登政府簽署行政令，要求對違反美國利益的數字資產運作加強管控，特別是防止俄羅斯等國利用加密貨幣規避美國制裁。該行政令頒布后，美國政府將多家加密數字貨幣交易所和“挖礦”公司列入制裁清單，以此進一步孤立俄羅斯的經濟體系。去年11月，加密貨幣交易所“幣安”被指違反美國對伊朗、敘利亞等國的經濟制裁，不得不向美國財政部交付超過9億美元的和解金，并被美國司法部處以總額超過40億美元的罰款，引發廣泛關注。今年，美國眾議院投票通過了《金融技術保護法》，要求建立專門的金融技術工作組，對被制裁國運用數字貨幣規避美國制裁實施穿透式監管。該立法如果最終通過，將意味著數字貨幣交易成為美國實施經濟制裁的新領域。

美國濫用數字權力實施制裁是一把“雙刃劍”

數字技術的發展，為美國實施經濟制裁提供了新的權力基礎。美國借助在全球數字合作網絡中的軸心地位、擁有最多數字科技巨頭的市場地位，以及在數字技術領域的領先地位，極大強化了自身開展經濟制裁的能力，使得經濟制裁的效果更加徹底、手段更加巧妙。美國未來很可能進一步利用其在數字科技領域的優勢地位，以數字霸權護持經濟霸權，并通過經濟霸權排擠、壓制新興國家數字科技企業的發展，借此“反哺”數字霸權，從而強化美國對全球經濟合作網絡的掌控力和遏制他國的能力。

但美國利用數字技術進行制裁是一把“雙刃劍”。美國任意排斥他國、濫采域外信息、實施制裁“連坐”等做法，已經沖擊現行國際秩序的規則基礎，引起世界各國的普遍反對。許多遭受美國制裁的國家開始以防備視角看待美國主導的數字平臺、數字市場與數字技術，并嘗試建設自主可控的數字交易平臺，加強對跨境數據流動的管制，強化技術自立，擺脫對美國的單向依附。假以時日，美國數字霸權的根基將可能被其濫用制裁的行為所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