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塑料瓶蓋

一

這天晚上，縣人社局局長趙銘軍上初中的女兒晚自習(xí)后回到家，告訴趙銘軍，這幾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總有個人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小區(qū)門口才離開。

夫妻倆一聽就急了，由于趙銘軍第二天晚上要組織局里的夜學(xué)活動，他就先讓妻子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晚上，趙銘軍剛回到家，老婆就把他拉到一邊，神色慌張地說：“我今天悄悄跟在女兒后面，確實有個男人從學(xué)校門口一直跟著女兒到了小區(qū)門口，看來是盯上女兒了。女兒這么漂亮，咱們只有這一棵獨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辦呀？你這個當爸的別一天天只想著工作，你得想想辦法呀！”老婆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趙銘軍心里躥出了火，安慰老婆幾句，就來到小區(qū)監(jiān)控室查看錄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幾乎每天這個時間段，都有個戴口罩的男人尾隨著女兒，等女兒進小區(qū)一會兒后才離開。更可怕的是，有一天，那人居然還跟著女兒進了小區(qū)，甚至跟到了自家門口！

看到這里，趙銘軍冒出一身冷汗。

他為官清廉，向來不徇私情，這些年沒少得罪人，會不會是有人要報復(fù)自己呢？

他反反復(fù)復(fù)查看錄像，覺得這個人的體型似乎有點兒眼熟，可是大冬天的，這人從頭到腳都捂得嚴嚴實實，又戴著口罩，怎么都想不起來是誰。

事不宜遲，趙銘軍馬上報警，他和身著便衣的警察布下了一張“網(wǎng)”……

趙銘軍的女兒放學(xué)了，那個跟蹤者如往常一樣跟在孩子的后面，孩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孩子加快腳步，他也加快腳步，快到小區(qū)門口時，孩子由于驚慌，一腳踩進了正在整修路面的坑里，跌倒在地。那人見狀，立刻飛奔過來。

這時，兩個警察迅速沖上去，將那人控制住了。趙銘軍快步上前，伸手去扯那個人的口罩，那人卻沒有一點兒害怕，主動摘下口罩，說：“軍軍，是我。我就是想看看孫女。她跌倒了，我想把她扶起來……”

趙銘軍心頭一顫，軍軍是自己的小名，一般人不知道呀！再一細看，他一下子僵在了當場。

警察見是家事，和趙銘軍打了個招呼走了。

那人表情尷尬，長嘆一聲，說：“軍軍，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們娘兒倆啊。可是上個月我才打聽到你們的住址，也看到了你們一家，但我不知道怎么見你們，只好每天在孫女放學(xué)的時候，護送她安全到家……”

“夠了，別再表演了！”趙銘軍怒聲打斷了那人的話。“原諒你？這三十多年來你盡過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嗎？現(xiàn)在我媽去世了，你回來了！怎么著，老了才想起來需要天倫之樂了是吧？晚了，我們不想見到你！”趙銘軍越說越激動，最后那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什么？你媽去世了？什么時候的事？你快告訴我。”那人一把拉住趙銘軍，急切地問。

趙銘軍狠狠甩開那只手，拉著一頭霧水的女兒快步走遠。

二

當夜，趙銘軍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思緒被拉回到了幾十年前。

趙銘軍八歲那年，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老家，在縣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局任職，母親開了個裁縫鋪，自己則轉(zhuǎn)學(xué)到了縣城讀小學(xué)，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沒想到，長期不在一起的夫妻二人經(jīng)常發(fā)生矛盾，母親讀書少，獨自帶著孩子生活讓她性格越來越強勢，難免得理不饒人，少言寡語的父親又是個犟脾氣，遇事從不解釋，夫妻倆經(jīng)常冷戰(zhàn)。

沒多久，父親每月交給母親的工資慢慢變少，而且每月發(fā)工資后，他都說去出差，一走就是幾天。

母親懷疑他是把家里的錢拿去養(yǎng)“野女人”了，于是一次次跟父親吵鬧，甚至鬧到單位去，父親還是從不解釋，依然我行我素。

這一年的臘月底，剛領(lǐng)了工資的父親又“出差”了，母親翻到了一個從父親筆記本上查到的地址，帶著趙銘軍一路追到鄰省的一個小山村，在一間黃泥夯成的破房子前看到了正在劈柴的父親，有兩位老人在一旁聊著天，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孩子出來給父親送水。父親停下手，接過水喝了幾口，又抱過那個孩子逗著玩……

母親勃然大怒，沖上去照著父親的臉扇了兩巴掌，然后拉起趙銘軍就走。

趙銘軍那時還小，懵懵懂懂的，哪里明白大人之間的事，回到家去找小伙伴玩，在烘手的火熜里用鐵絲烤黃豆，把鐵絲燒得通紅。

為了測試鐵絲的“威力”，趙銘軍把家里翻了個遍，終于從父親抽屜里翻出了一個用紅布包裹的塑料瓶蓋，在上面燙出好幾個洞。

回家后的父親看到被燙穿的瓶蓋，突然暴怒，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趙銘軍的臉上，打得趙銘軍嘴角出血，耳朵也嗡嗡地響。他號哭著撲向母親，喊著：“媽，我的耳朵聾了！”

父親盛怒之下，不但沒理他，還沖母親喊：“你自己沒文化，就不會學(xué)學(xué)人家怎么教育孩子嗎？”

這下，母親的委屈和不滿徹底爆發(fā)，腦子一熱，翻出結(jié)婚證就往民政局跑。父親的牛脾氣上來，梗著脖子隨后也跟去了民政局……

可是離婚手續(xù)辦完他就后悔了，千方百計想和母親復(fù)婚，還找人來說情，可母親根本不給他機會，他寄來的信看也不看就退回去，他給的錢物也從來不收。

后來，父親調(diào)去了外地工作。母親紅著眼睛對趙銘軍說，他爸與那邊的家人團圓去了。趙銘軍從此深恨父親。

母親的裁縫店生意一般，母子倆的生活拮據(jù)起來，還好有個有錢的阿姨喜歡母親的手藝，隔三岔五幫她攬活，也肯出高價，母子倆的生活才穩(wěn)定下來。

后來，趙銘軍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勞動局工作，母親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

回想起往事，趙銘軍百感交集，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幾天后，趙銘軍正在辦公室翻閱文件，有人敲門，父親走了進來。他又黑又瘦，兩個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里。

那天晚上由于天黑沒看清父親的臉，今天細看，趙銘軍吃驚之余不由得心里有些隱隱作痛，只是他一想到孤獨大半生的母親，心腸立刻硬了起來，冷淡地問：“你來干什么？”

父親表情尷尬，吞吞吐吐地說：“我……軍軍，你還記得這個東西嗎？”

父親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木盒，打開盒蓋，露出個棕褐色的塑料瓶蓋，瓶蓋上還有幾個小洞。

趙銘軍立刻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喊道：“三十多年過去了，你再來揭這個傷疤有意思嗎？”

“兒子，有些話我當年就該跟你們說的，可是你們都不肯聽，寫信也從來不給我回……”父親幾乎是哀求著說。

哼，現(xiàn)在老了，快不能動了，才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當年的威風(fēng)呢？

趙銘軍想到這里，哪里還聽得進去，正好屬下敲門進來，說開會時間到了。他不由分說打開門，站在門口看著父親，父親只好訕訕地走了出去。

一轉(zhuǎn)眼又過去一個多月。這天，趙銘軍正在擬定局里的黨史學(xué)習(xí)教育計劃，房門被推開了，進來兩個腰板直挺、身穿老式綠軍裝的老人，神色凝重。

趙銘軍忙起身問：“請問您二位是……”

“你是趙銘軍吧？我們是你父親的老部下，你父親肝癌晚期，時間不多了，希望你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去看看他，他有話要對你說。”

“什么？我爸他……”趙銘軍聞言，心頭一緊，脫口說道。

血緣的力量太強大了，自己恨了他三十多年，得知這個消息，卻還是心里一酸。趙銘軍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和兩位老人一起趕往醫(yī)院。路上他才知道，原來，父親的病早已確診，他為了離自己近一點兒，在自家小區(qū)旁租了間房。

病房里，父親被三位同樣穿著老式軍裝的老人圍在中間。趙銘軍快步上前，俯下身說：“爸……你怎么樣了……”幾十年沒叫過的“爸”，出口時還是有些別扭。

父親蒼黃的臉上現(xiàn)出了笑容，拍拍趙銘軍說：“兒子，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情況，知道你的口碑很好，我就放心了。現(xiàn)在，我的時間不多了，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趙銘軍輕輕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了父親手里的那枚瓶蓋上。

三

原來，當年父親所在的部隊奔赴南疆作戰(zhàn)，他帶領(lǐng)全連浴血奮戰(zhàn)，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一枚炸彈落在父親身邊，剛剛火線入黨的通訊員王軍一把將父親推向掩體，自己卻被炸死了。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父親發(fā)了瘋般發(fā)動全連尋找王軍的遺物，幾乎翻遍了整個陣地，卻只找到了這個軍用水壺的壺蓋，是王軍一直背在身上的。趙銘軍出生后，父親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以銘記這段炮火硝煙的歲月和戰(zhàn)友之間的生死情義。

聽到這里，趙銘軍眼眶一熱，不由得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

父親接著說，轉(zhuǎn)業(yè)后他每個月都去看望王軍的家人，并固定從工資里拿出一部分接濟他們的生活。等到王軍的妻子再婚后，他干脆把王軍的父母接到自己身邊，替戰(zhàn)友為兩位老人養(yǎng)老送終。

趙銘軍被深深地震撼了，卻仍然不解：“爸，這件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媽呢？”

“我比你了解你媽！她那個人要強，肯吃苦，就是把錢看得太重。她要是知道這事，是絕不會同意的……”父親話音剛落，一個老太太走進病房，趙銘軍抬頭一看，認出來了，正是當年幫過母親大忙的那位阿姨。母親一生都感念的“大貴人”。

他吃驚地看看阿姨，再看看父親，張口結(jié)舌地說：“你……你們……”

阿姨慈祥地說：“小軍啊，當初我?guī)椭銈兊腻X，其實都是你爸暗中給我的。我愛人和你爸是戰(zhàn)友，我們知道你媽個性偏激，只好用這種方式給你們撫養(yǎng)費了。”

阿姨說完，父親拿出一個日記本，上面一筆一筆，清晰地記著撫養(yǎng)費。上面還寫著一行行小字：

1986年9月1日，今天是軍軍的生日，遠遠看著他跑進校門，好想跑過去抱抱他，又怕嚇到孩子……

1987年10月5日，放學(xué)了，軍軍沒帶雨傘，我戴著大口罩裝成好心人，把他送到家門前。好久沒和兒子這么近距離接觸了，真幸福……

……

趙銘軍淚如泉涌，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幾十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情感一下子釋放出來：“爸……我錯怪您了……我們都錯怪您了……”

幾天后，在趙銘軍的懷抱中，父親平靜地離開了人世。在他的追悼會上來了很多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老軍人，還有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趙銘軍這才知道，父親曾經(jīng)是名震南疆的一等功臣。

按照父親的遺愿，趙銘軍把父母的骨灰安葬在一起。他想，如果母親泉下有知，應(yīng)該會同意的。

這天，縣人社局黨史學(xué)習(xí)教育動員大會如期召開，會場里除了人社局的干部職工外還坐著很多穿著老式綠軍裝的老軍人，他們個個坐姿端正，精神矍鑠。局長趙銘軍在臺上就座后，拿出了那個塑料瓶蓋，講起了瓶蓋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