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得最慢的魚，也在游

一年前，申伯安葬了老伴。他的忘年交、水庫管理員老陳，特意將一臉平靜的申伯接到自己位于水庫管理站的員工宿舍里住了兩天。這一年，申伯78歲，老陳58歲。他們是20年前在區職工游泳友誼賽上認識的，彼時，申伯的年歲與今天的老陳相仿，他寬肩窄腰，出水時背部的肌肉閃閃發亮，他既是組織者，又是那一年中老年組1000米游泳賽的第二名，是老陳的偶像。

而今，葬禮之后，送別兒孫的喧囂聲漸漸遠去，申伯從此變成了一個人。老陳細心，看到在告別小兒子一家時，申伯眼里的光“刷”地消失了，軟弱與無助的陰云浮上來，令他眉梢垮下，眼袋下墜發皺，他的精神頭似乎一下子萎凋了。

盡管兒子開車離去時承諾說，他回去就會在自家小區附近買一套小房子，把老爹接到身邊生活，也會為老爹辦游泳卡，但很明顯，申伯對這樣的話題不是很感興趣。老伴生病兩年，他一力服侍，挑著擔子長途跋涉，從未想過這副擔子卸下后自己將往何處去的問題。他現在茫然得像個走丟了的孩子。

作為知己，老陳的好處是從不多嘴多舌，他只是招呼申伯帶上壓箱底兩年的泳褲和大浴巾，到水庫附設的泳池來小試泳技，仿佛他們昨天才一起從跳臺上入水。

那一天是臺風剛剛過境的多云天氣，風把空氣中的陰霾擦拭得干干凈凈，雪白的云朵從地平線一直伸展到高空，仿佛是神仙搖出的棉花糖，隱隱有絲光，水中也有一模一樣的云朵，從水面向深處生長。申伯和老陳就在這些安寧得不真實的云朵間游來游去，一切凡間的煩惱似乎都在此刻瓦解了，消融了。申伯游出一段后，忽然說：“水開始變涼了，秋氣來得真快呀。”老陳悠然笑道：“水并未變涼，只是變溫了。”

申伯感嘆：“年輕人，你還可以游幾十年，可我不一樣，哪天覺得水徹底變冷了，我就得永遠上岸了。”

58歲的“年輕人”被觸動了，那一刻，時光的流水似乎裹挾著看不見的力量，深沉有力地擊打著他，他若有所思地問：“你有沒有想過，多留一刻在水里？我在水庫工作過很多年，有人說，這里的黑背鯉魚，長壽的怕是活過了百年，我經常看到，那些游得慢吞吞的魚，也在游。它們是不會上岸的，它們犟得很哩。”老陳似乎在說魚，又似乎不在說魚。申伯莫名地被他的講述打動了。

一年后的夏秋之交，我在大清谷養老社區見到了申伯，他并沒有跟隨小兒子去上海生活，而是入住了茶山環繞中的養老社區。他帶著老伴留下的照片和盆栽，住進此地一間42平方米的小房子。他看中這里有餐廳，有健身房，有打掃衛生的上門服務，也有各種各樣的老年興趣社團，最讓他心動的，就是這里有50米的標準恒溫泳池，共有4個泳道。晴日時，游泳館上方的天窗可以完全打開，入住的居民可以一邊仰泳，一邊觀瞧那天上的云朵逍遙游蕩。申伯永遠記得老陳的話：“那些游得最慢的魚，也在游。或許，它被水包容的幸福，比年輕的時候更多呢。”

現在，申伯是養老社區的游泳教練，脖子上掛著銅哨子。入住一年來，他教會了七個老伙伴游泳，年紀最小的61歲，最大的74歲。他們已經不比速度了，他們皮膚松垂、揮臂緩慢、打腿悠然，他們只是在享受年輕時不曾靜靜感受過的浮力：水溫柔地拍打著他們，肉身沉重無力又虛乏脆弱的感覺消失了，他們似乎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里，隔著溫熱的羊水，感受著包容與安全感。

申伯說，掛上教練的銅哨子6個月之后，他夢見自己化為一尾大魚，從湖塘躍入了浩蕩東去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