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的模糊并非是小說的美德

亞里士多德曾言：“只知道應該講些什么是不夠的，還須知道怎么講。”“講什么”“怎么講”是小說敘述的一體兩面，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文藝思潮、不同的創作主體或各有側重。失之偏頗的敘述時有發生，或過于偏重意識形態的說教、宣諭，直抵赤裸的主題，毫無詩意、韻味可言的平庸之作不在少數。或急于標新立異，只熱衷于語詞的狂歡、結構的迷宮和敘事的自我指涉，忽略內容背后潛藏的歷史、時代、生活、意義等維度，這樣的寫作也注定行之不遠。由此看來，“講什么”“怎么講”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達到一種辯證、綜合的平衡：深邃的主題、獨特的題材與別具樣態、恰切的藝術形式完美嵌合、交融，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世間萬物是繽紛復雜的，甚至撲朔迷離。歷史、往事、人物、印象、感受等諸般情景，由于年代的久遠、有意的遮蔽或記憶的模糊、飄忽，從而具有了相當程度的不確定性，正如顧骨的短篇小說《安南病人》開篇所援引的博爾赫斯名言：“別人在模糊的歷史里，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這篇小說的主旨或許是想表達一種后現代或新歷史主義的觀念：“歷史”是模糊的，歷史中的“個人”，其形象只能是模糊的歷史中更加面目不清的影子。所謂個人的主體性是不存在的，只是影從于龐大而又模糊的歷史本身。然而，作為審美對象的歷史可以模糊、曖昧不清，歷史中的“個體”形象、命運可以像影子一樣匍匐于歷史的腳下，但關于事件、記憶、個人在歷史中的命運敘述卻不能模糊不清——因為敘述的模糊并非是小說的美德。

《安南病人》敘述“我”赴安南（越南）地區尋根并作為朱先生的替代者，尋找一名曰阮氏慧的女子及其相關的歷史、記憶、情感、現實、命運的故事。原本這是一個非常獨特且具有異域風情的跨國情感、命運故事，如果敘述能夠恰如其分地演繹，小說具有成為優秀文本的很大可能。然而，這部小說的敘述存在諸多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在于敘述的模糊。

首先，小說的敘述重點模糊不清。小說名為“安南病人”，按照正常的敘事邏輯，敘述的側重點定然要落在安南的這個病人——阮氏慧身上。既然是病人，所患何病？病的來龍去脈怎樣？病對主人公命運影響幾何？是身體的疾病，還是精神或心理的疾病？這個疾病的其來有自與小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朱先生究竟有怎樣的瓜葛與牽扯？——我想這些恐怕是小說敘述的重點。遺憾的是，小說在這方面著墨有限且語焉不詳，只是簡單交代是一種習見的遺忘或失憶的病癥。這對于年歲漸長的老人來說，簡直不算病癥，只是衰老的征兆。敘述用了很大篇幅描摹“我”到安南的經歷與感受，似乎阮氏慧的故事和命運是為講述“我”的故事服務的。從小說的結構來看，主要分成三個部分：我——她——我。“我”的經歷與感悟用了兩節，而“她”僅有一節。無論從表層的觀感還是深層次的閱讀，“我”不是單純起到穿針引線的敘述功能，而是占據了小說敘述的主體地位。這樣的敘述很明顯背離了敘述的基本指向。敘述中，盡管“我”的成長故事與阮氏慧有關，比如擇燕的經歷，跟朱先生的交往，“我”在安南的成長記憶等，但敘述的重心仍以“我”為主，“我”的經歷感悟一定程度上削減了阮氏慧的戲份，造成了敘述上的喧賓奪主。不僅如此，小說敘述阮氏慧的疾病時“惜墨如金”，似乎不愿過多在這方面鋪陳和渲染，只是簡單摹寫了阮氏慧當下面容的褶皺、身體的萎靡與神情的倦怠，已經多年不再看相、算命、跳大神和通靈，并沒有往更深處去尋根究底。小說敘述缺乏大量可感的細節充實到阮氏慧的生命進程中，概略性的講述給人的觀感是：歷史就像一團影子，印象模糊，依稀難辨。可能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并沒有意識到敘述重心發生了偏移，或者缺乏對小說敘事的整體營構，而是完全憑借個人主觀的臆想向壁虛構，于無意識中踏上了敘述的西瓜皮，順著慣性，不知滑向哪里。顯然，在行文中，“講什么”“怎么講”之間發生了偏移甚至齟齬，它們之間的相互內耗，減損了小說應達到的審美品格。

其次，小說的敘述本身模糊不清。也許是為了讓敘述不落入現實主義的俗套，小說的最后一節，“我”在阮氏慧死去之后，帶著死去的鸚鵡經歷迷霧一般的曲折，回到滬上復命，去看望多年未曾謀面的朱先生。這時候寫實主義的敘述，突然發生了變化，小說中的“我”忽然就有了超越于現實經驗的神通，被賦予了超神的本領，可以自由出入朱先生的書房、文檔、書信乃至小說。而這樣的變化是在幾乎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發生的。小說的敘述從寫實轉向了魔幻。這似乎是小說敘述的創新之舉，作者或許想超越現實書寫的局囿，從精神真實或藝術真實的層面抵達更高的藝術境界。不幸的是，文本在處理現實與魔幻之間關系的時候，顯得生硬、突兀和陡峭，其結果形成的不是現實與魔幻的水乳交融，而是導致了敘述的混亂與模糊。小說寫道：“至少，我是完整見證這一歷史事件的全尸，是那只以為要帶著鸚鵡給朱先生然后離開死去阮氏慧的鸚鵡本身。作為被收件人朱先生立于書柜頂的標本，我得說討厭我腳下的每一本書，更討厭眼前朱先生敲下的每一個字。”由此，小說的敘述由魔幻演變成了魔怔。魔幻敘述是遵循藝術邏輯的，無論敘述如何夸張、通靈、超現實、玄幻。而敘述走向了魔怔，敘述就走向了完全的模糊、紊亂、脫節，它是敘述的一種病態。小說中的“我”幻化成了鸚鵡、標本、全尸，讓人感到完全顛覆了之前比較順暢、合理的敘事邏輯。文本敘述想當然的“創新”，實則違背了既有的藝術真實性，走向了審美效果的反面。小說的結尾更是讓讀者抓狂：“我說，我感到遺憾，沒有親眼見證你虛構了如此真實的安南病人的死亡。”前面那么多的鋪墊、敘述，包括阮氏慧的死亡，難道都是朱先生在小說中虛構的？我不覺得這種亦真亦幻的模糊敘述是一種藝術高明，它和小說整體的敘述氛圍、基調和敘事邏輯是不諧調的。小說家卡佛認為：“一個作家的工作，不是去提供答案和結論。如果故事本身能夠回答它自己，解決它的矛盾和問題，并能滿足它自己的要求，這就足夠了。”這里不是要作家提供結論，而是說要讓文本能夠自洽，能夠解決自身的內在矛盾。可惜的是，《安南病人》的故事本身并不能夠回答它自己。

最后，一些重要的事件、細節模糊不清。小說需要很多細節豐滿的事件、過程、場景、人物、關系等，從而讓小說更加形象具體，具有生活的感性與逼真性。反之，如果這些事件或細節語焉不詳、可有可無或前后不一，勢必會影響小說的敘述效果。這里試舉《安南病人》中幾個例子加以闡釋。小說提到了阮氏慧的哥哥阮文強的騎象離去，當讀者對此滿懷閱讀期待的時候，這一事件似乎和整部小說的人物命運關系不大，可有可無。后來阮文強試圖出賣妹妹獲取1500萬越南盾，被朱先生成功攔阻，但也造成了阮氏慧的孑然一身。由此可見阮文強的粗暴、庸俗、大男子主義，這與他騎象離去的傳說中的超然形象完全相悖。小說寫到的鸚鵡，是朱先生去安南調研時留給阮氏慧的，它陪伴她、驅趕她余生的寂寞和孤獨。鸚鵡的突然死亡是因為壽終正寢還是傷心過度，抑或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替朱先生陪伴阮氏慧），小說在這關鍵的、凸顯主旨與人之關系、情感的地方，缺乏足夠的筆墨，至于鸚鵡的死的相關細節也模糊不明，從而導致這個極富價值的意象沒有充分發揮其本應具有的隱喻、象征、媒介等敘事功能。還有小說中的尤州，是“我”出生的地方，應該是在中國。尤州和安南本可以互為鏡像，在不同的國度、風俗、語言、地域、民族中彼此具有參照的作用，可惜小說的敘述并沒有這方面的意識，錯失了一個極佳的敘事元素。

我想，小說作者有意采用了多維度的模糊敘述，試圖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之間找到一個完美的榫合點，只是他忽略了敘事邏輯的自洽，其不合時宜的硬性嫁接，反而兩頭不討好。博爾赫斯在其名作《交叉小徑的花園》中，呈現了看似異常凌亂而繁復的故事、人物與情境，但他的敘述卻絲毫沒有模糊，而是始終指向一個歸宿——時間才是存在的迷宮。《安南病人》也似乎制造了一些歷史的盲點與斷裂，但正如博爾赫斯所說的：“不管怎樣，我認為每個人總是寫他所能寫的，而不是他想寫的東西。”此言可能對作者有所啟示吧。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