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在父母的調料店里長大的。小時候的我不懂事,喜歡在一排排貨架中間奔跑、躲藏。油鹽醬醋、八角、花椒、桂皮調味了我的童年。長大后,我卻對這些瓶瓶罐罐、片片粒粒避之不及,仿佛靠近一步就要被看不見的怪獸吞噬一般。
從怪獸嘴里逃出來的孩子,會染上奇怪的味道。
這味道我早習以為常,可同學們不適應它。它鉆進同學們的鼻腔中,蘑菇云一樣爆炸,讓他們打噴嚏,紅著鼻頭連連往后退。在他們的眼中,我似乎就是一只怪獸,一只可以被看得見的怪獸。
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們覺得,抱團孤立別人是一件很有個性的事情。而我,就是他們張揚個性的出口。當我經過時,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捂住鼻子,竊竊私語,或者干脆小跑著逃開,好像我碰過的空氣都會被染成黑色。
我也習慣了獨來獨往,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一準識趣地退出人群。我知道,大幅度做動作,汗水如同泉水一樣冒出來,與調料味滲透融合,會長出黏膩觸手,將人遠遠推開。而那些身上香香的女孩子一跑起來,空氣中馨香流動,聞了像掉進云彩里。她們的肢體那么舒展,姿態那么優美,連陽光與微風都偏愛她們,為她們披上金色的光暈。
這些美麗的女孩們宛若一朵朵盛開在驕陽下的玫瑰,鮮艷、火熱,充滿活力。她們讓操場變成了玫瑰的花海,香氣隨著清風一浪一浪地拍過來,拍得我頭暈目眩。我站在艷陽下,心中卻下起了傾盆大雨。
看著雨中自己的倒影,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跟其他女孩不一樣,我不是玫瑰,我不惹人喜歡。我多么希望能像她們一樣在操場上怒放,不,不僅是操場,玫瑰在哪里都惹人偏愛。就像新來的英語老師,不施粉黛,臉上還有幾顆青春痘,可所有人都喜歡她。她充滿朝氣,灑脫自信。從她身上,我第一次發覺“長大”這件事令人如此心馳神往。
然而沒過多久,班里開始有人議論:她身上有一股怪味,是藥味,還是消毒水味?
為了得到答案,上課時大家的注意力從她神采飛揚的臉龐,轉移到她身上??拷龝r,大家刻意用力嗅一嗅,煞有介事地閉著雙眼品味,再用唇語給好友比畫出答案。聰敏的她當然察覺到異樣,可她依然不動聲色地俯下身子,為同學們答疑解惑。
每一次她為我彎下腰,我都向她傾過身子。我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我不抗拒她的味道。
終于,一節英語課上,她一身白衣,笑容依舊飛揚。她把英語書端放在講桌上,拿起黃色粉筆,轉身畫出一條條曲線。吱吱嘎嘎,我們聽到了時間的聲音,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同學們屏息凝視,望著她的背影,也在耐心地等著她揭曉答案。
她放下粉筆,一朵花燦然盛開在黑板上,細細長長,花瓣微微卷曲。她告訴我們,這是忍冬。她說,她父母開了一家診所。從小藥味、消毒水味就浸透到她的生命中,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別人眼里,她像一瓶味道很重的藥水,她一出現,他們就捂著鼻子躲開。
她說:“她從不自卑,味道跟其他人不一樣,這不是什么錯。我沒有不講衛生,就無須因味道自卑;我沒有罹患疾病,就無須因味道憂心。這味道存在的地方,為我遮風擋雨,為我換來學費、書本和漂亮衣服,我怎能怪罪它?每個女孩都想像玫瑰一樣馥郁芬芳,可這世界本身就有千百種花朵,有的淡雅,有的濃郁。比如我,我覺得自己是一朵忍冬,初聞微苦,久處清香?!?/p>
她清脆的聲音宛若摻著金粉,把我從雨季中拖出來。那節課以后,同學們仿佛也看清,“黑色空氣”后面的我其實并不惹人討厭。他們不再繞開我,體育課上,還有人主動邀請我一起活動。
臨近畢業,同學們紛紛請英語老師寫同學錄,我也一樣。我說,老師,您幫我畫一朵忍冬吧。她不明所以,卻還是微笑著應允。
我永遠記得那天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的臉上,她說:“你要相信自己是一朵花,你有專屬于你的味道。你要愛自己,你要允許自己不是玫瑰。”
許若虹//摘自《中學生百科·悅青春》2024年第9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