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魯迅

以前我編過一本魯迅語錄，本想用“昨夜魯迅@了我”作書名，想著語錄本短，又出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動輒相互@的時代，以此為名，應(yīng)景又別致，可惜沒能被采納。出版方執(zhí)意把書名和“黎明”“吶喊”這類字眼關(guān)聯(lián)，我忽然理解了學(xué)生對周樹人的怕（坊間傳聞學(xué)生有三怕：一怕寫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樹人），這“怕”并非沒有道理，加在魯迅身上的意義太沉重了，重壓之下，誰還有興趣去閱讀他的作品？

就我翻過魯迅全部雜文所得的印象，魯迅上好的雜文帶有一種“爽意”，看得你拍案叫絕。魯迅的雜文，切中肯綮又收放自如，儀態(tài)萬方，文字妙不可言。以前形容他的雜文是標(biāo)槍，是匕首，而現(xiàn)實中，魯迅也確有一把匕首，主要作裁紙刀用。這刀的刀殼原來是兩片木頭，輕薄易碎。為什么不配上堅固的刀殼呢？魯迅解釋說：“有時仇人相見，不及拔刀，只要帶了刀殼刺去，刀殼自然分為兩半飛開，任務(wù)就達成了。”

魯迅冷而孤獨。我喜歡他的小說《孤獨者》《在酒樓上》，比起《祝福》對封建禮教的控訴，這兩篇透露的更多是局外人的孤獨。我在課堂上每每會提及他雜文里的一段話：“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種孤獨，無論是在亂世還是其他的社會背景下，都會引起讀者的共鳴。

舊社會當(dāng)局不準(zhǔn)談國事，魯迅就笑瞇瞇地談“風(fēng)月”，將雜文集起名為《準(zhǔn)風(fēng)月談》。到租界避難，他把“租”“界”兩字各取一半，只留“且”和“介”，就有了《且介亭雜文》。于書名就足以見其辛辣的諷刺。

在很多人眼中，魯迅似乎永遠是皺著眉頭、滿臉深沉的模樣。這個表情如今也被大家玩壞了，往往是一句不相關(guān)的話，配一張魯迅的表情包，還言之鑿鑿地附加一句：沒錯這話是我說的。這是學(xué)生的幽默，是對魯迅嚴(yán)肅形象及人們對魯迅的過度解讀的解構(gòu)。魯迅若泉下有知，未必反感，他是能欣賞這群“沉默的大多數(shù)”課后的一點反叛的。

魯迅的骨頭硬，從他身上處處可見文人風(fēng)骨。我前段時間看本地博物館的魯迅藝術(shù)展，留意到1921年和1922年，他都在校對《嵇康集》。一查資料才知道，從1913年開始到1935年，魯迅在二十余年間校勘了《嵇康集》十余次。嵇康不愿和司馬氏合作，被打入大牢，三千太學(xué)生替他求情，卻堅定了大將軍司馬昭殺他之心。魯迅一字一句校對嵇康的文字，心心相印，嵇康的風(fēng)骨也滲透到他的每一寸肌膚里。魯迅所展現(xiàn)的氣度是另一種魏晉風(fēng)流，他對后輩的提攜更是不遺余力，真正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寫作，“工夫在詩外”，魯迅的一段話讓我頗有感悟。魯迅對金石拓片情有獨鐘，他說：“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唐人線畫，流動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這種汲取營養(yǎng)的方法，是“工夫在詩外”。我記得《揚州畫舫錄》里有一說書人，初入行時門可羅雀，于是閉門思過，自摑臉頰。因聲音太響，驚動了隔壁一老頭。老頭問明緣由，替他支招，勸他讀漢魏文三年，以滋學(xué)養(yǎng)。于是說書人閉門讀書，三年后再登臺，果然自有深沉雄大之境，言談淵雅，氣象萬千，備受士大夫們的推重。

所以，魯迅之所以為魯迅，文章和學(xué)問俱佳，也是“工夫在詩外”，他從金石拓片里也能汲取營養(yǎng)。

（編輯：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