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升級，新型武器殃及黎巴嫩平民

9月23日，以色列大舉空襲黎巴嫩，黎巴嫩境內總共有1600個目標被襲擊。當天的襲擊，造成至少492人死亡—這是近20年來黎巴嫩沖突最慘烈的一天。

空襲還在持續(xù)。10月1日凌晨，以色列對黎巴嫩首都發(fā)動攻擊。當?shù)毓賳T稱，過去兩周，黎巴嫩已有1000多人喪生，多達上百人流離失所。

就在空襲前的9月16日，以色列國防部長加蘭特在與美方一次會晤中稱，與真主黨（注：黎巴嫩內部一個政治軍事組織，支持哈馬斯，與以色列及其歐美盟友敵對）的外交窗口已經(jīng)關閉，軍事行動將成為焦點。

隔天，一批由真主黨持有的傳呼機（注：一類簡單的文字通信工具）就在黎巴嫩不同場合、間隔數(shù)秒內被引爆。這些設備被提前滲透改造過，在不知情的真主黨成員手中突然爆炸，并波及平民。接著，另一批對講機以同樣方式再次爆炸。據(jù)黎巴嫩民防部門，對講機爆炸還引起了約60處住宅和商店的火災。

真主黨領導人哈桑譴責以色列“越過所有紅線”，在制造“大屠殺”，真主黨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以色列沒有否認，而國防部長在9月19日稱“戰(zhàn)爭的新階段開始了”。

以色列的軍事實力，在短時間內再次讓全世界震驚。數(shù)千個通信工具被改造成爆炸物，卻無人察覺；在居民聚集區(qū)，出其不意地制造如此大規(guī)模的爆炸襲擊。把通信工具變攻擊性武器、生活區(qū)變戰(zhàn)場，更是史無前例、駭人聽聞。

這批傳呼機是真主黨人在使用，在爆炸前響了鈴。

傳呼機和對講機如何被引爆？

當?shù)貢r間9月17日，下午3點30分左右，傳呼機開始爆炸。一段現(xiàn)場監(jiān)控畫面顯示，爆炸幾乎同時發(fā)生，煙霧相隔數(shù)秒升起。爆炸聲整整持續(xù)了1個小時。爆炸發(fā)生后，約2800名傷者被送往醫(yī)院。

一名傷者親友告訴記者，他的朋友收到了一條信息，看了一眼，傳呼機就在他手上炸開了，朋友現(xiàn)在整張臉和手都纏著繃帶。

對普通人來說，傳呼機早已被手機淘汰了，這是一種低端通信工具，僅能接收簡易文字信息。收到信息時，會發(fā)出蜂鳴聲或震動，提醒收信人查看。黎巴嫩衛(wèi)生部長菲拉斯說，初步審查，這批傳呼機是真主黨人在使用，在爆炸前響了鈴，許多傷害是在人們拿起傳呼機查看時造成的。

布魯塞爾的高級政治風險分析師伊萊賈·J. 馬格尼爾對記者透露，真主黨成員曾檢查過未爆炸的傳呼機，引爆原因似乎是“一條錯誤消息”。這條消息發(fā)送到傳呼機時將引發(fā)設備震動，迫使使用者點擊某個按鈕來停止振動。如此操作不僅引爆了藏在傳呼機中的炸藥，還能確保爆炸發(fā)生時操作者在場，而每個裝置中都放置了一種少量但威力強大的炸藥。

伊萊賈補充說，真主黨迄今的調查顯示，傳呼機電池周圍還放置了金屬球，爆炸力會將金屬碎片向外推，“大大增加了爆炸的殺傷力”。

菲拉斯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一些傳呼機放在了家里，有孩子在玩這些設備。襲擊發(fā)生時，這些攜帶傳呼機的人在逛商場、上醫(yī)院、開車或拜訪家人朋友。

第二輪引爆物是對講機。黎巴嫩安全部門消息人士對記者透露，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南郊、黎巴嫩南部地區(qū)，都發(fā)生了15～20起爆炸。

這些對講機的使用范圍和數(shù)量不如前一天的傳呼機那么多而廣，主要在組織葬禮和游行的人群中分發(fā)，但造成至少25人死亡，死亡人數(shù)比前一天要多。

設備從哪來，怎么被動了手腳？

這些通信設備是真主黨“近幾個月”購買的，傳呼機的采購數(shù)量約為5000份。

在黎巴嫩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的一封信中稱：“據(jù)估計，這些裝置在運往黎巴嫩之前曾被外國實體改造過，并被修改為可以發(fā)送電子信號，從而導致這些裝置爆炸。”

然而，這些傳呼機和對講機從哪里來？又在哪里被篡改？怎么悄無聲息地送到了注重“保密性”的真主黨手中？

為了躲避監(jiān)控，真主黨放棄更易于追蹤的智能手機及其他高科技設備，依賴被主流淘汰的低端傳呼機、內部電話線路來保證通信安全，因為它不容易被定位。傳呼機、對講機還可以“一對多”下達指令，且信號穩(wěn)固。

今年2月，真主黨領導人哈桑在電視講話中呼吁真主黨成員及其家人放下手機：“特工和兇手就在手機里，關閉它，裝進鐵箱、鎖起來，埋了它，這樣做是為了安全。”

社交媒體上，一些爆炸裝置殘骸圖片傳開，引發(fā)追蹤。

其中一臺傳呼機顯示為GoldApolloAR-924型號。GoldApollo是一家規(guī)模并不大的中國臺灣地區(qū)企業(yè)。公司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許清光事后稱，這批傳呼機并非其生產，而是由一家BAC公司生產和銷售，注冊地在匈牙利。BAC原先是他們的分銷商，3年前建立了合作關系，進口他們的傳呼機和其他通信產品，后來對方提出，想自己生產傳呼機，申請并獲得了品牌商標授權。

有記者探訪了BAC公司的注冊地，它位于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一個住宅區(qū)，但是是家空殼公司。匈牙利官員稱，這家公司在2022年注冊成立，是一個“沒有生產或運營地點的貿易中介機構”。BAC的聯(lián)絡人一度回應：“我不制作傳呼機，我只是一個中間人。”

與此同時，保加利亞調查了一家與BAC有關聯(lián)的公司，涉及一筆160萬歐元資金，途經(jīng)保加利亞，隨后匯至匈牙利。

有記者援引三名以色列官員的消息表示，BAC只是幌子，連同另外兩家空殼公司，是為了隱藏真正生產傳呼機的人的身份—以色列情報官員。

第二波爆炸的對講機，更難追蹤。黎巴嫩通信部稱，這批對講機機身型號為IC-V82，原產地在日本。

涉事的日本ICOM公司發(fā)文回應：“該型號對講機于2004年至2014年10月期間生產并出口到中東等地。大約10年前停產，此后本公司不再發(fā)貨。主機運行所需的電池也已停產，并且未貼上用于區(qū)分假冒產品的全息圖封條，因此無法確認該產品是否從本公司發(fā)貨……我們所有的收音機都是在同一家工廠生產的，我們不在海外生產。”

9月18日，黎巴嫩通信部長約翰尼·科姆稱，發(fā)生爆炸的電臺不是黎巴嫩通信部授權進口的設備，也不是通過分銷商進口的。“人們越來越擔心電話和其他設備可能會爆炸，但正式進口的產品不會出現(xiàn)這種危險。”ICOM在第二次聲明中回應。

至此，兩批通信設備具體在何時何地被動了手腳，仍然存疑。

起初各方推測，引爆這批設備有2種可能性：一種是網(wǎng)絡攻擊，惡意軟件迫使傳呼機的鋰電池過熱引發(fā)爆炸；另一種被稱為“供應鏈攻擊”，這批運往黎巴嫩的傳呼機在某個環(huán)節(jié)被攔截，并被秘密放入少量炸藥。

真主黨調查認為：真主黨采購的傳呼機由第三方持有，并在港口停留了三個月，等待清關。真主黨懷疑，在此期間，以色列可能在其中安裝了炸藥。

無論以何種方式實施，這都是對真主黨的沉重打擊和羞辱。

新型恐怖

傳呼機、對講機相繼在人群中爆炸，引發(fā)了更廣泛的恐懼。在黎巴嫩民眾間，不只是傳呼機和對講機，所有電子設備都顯得可疑。

黎巴嫩公共衛(wèi)生部要求民眾立即扔掉攜帶的傳呼設備，婚禮策劃師不敢再用對講機交流，記者被攔下，被告知不要使用手機或相機，拆彈機器人在街頭工作。謠言四散，一些人關閉Wi-Fi路由器，或取出設備里的電池。

有聲音擔心，這是公眾對電子通信設備信任的分水嶺，安全擔憂從“隱私安全”擴大到了“人身安全”。一如卷入其中的設備制造商的澄清壓力，壓力也在傳導，跨國手機巨頭也在輿論場上被拷問。

這些通信設備是真主黨“近幾個月”購買的，傳呼機的采購數(shù)量約為5000份。

與此同時，這次襲擊開了壞頭，引發(fā)了合法性和倫理爭議。

爆炸襲擊發(fā)生后，聯(lián)合國人權事務負責人沃爾克·圖爾克兩次發(fā)聲譴責：“這些襲擊代表著戰(zhàn)爭的新進展，通信工具變成了武器，在日常生活中同時在市場、街角和家中爆炸。”

換句話說，在軍事行動中，破壞敵方通信使其中斷并不稀奇，但變成針對群體的殺傷性武器，超出了合法限度。過去，人們以為這是電影情節(jié)，現(xiàn)在成了政府行為。

“在不知道誰持有目標裝置、襲擊時他們的位置和周圍環(huán)境的情況下，同時攻擊數(shù)千人，無論他們是平民還是武裝團體成員，這種行為違反了國際人權法，也違反了國際人道主義法……必須追究下令和實施襲擊之人的責任。”沃爾克·圖爾克強調。

沃爾克指出：國際人道主義法禁止使用誘殺裝置，禁止設計和制造容納爆炸物的看似無害的便攜式物品。因此，在傳呼機、對講機里加裝爆炸裝置是違法行為。

“在平民中散布恐怖的暴力行為是戰(zhàn)爭罪。”沃爾克說，就在十多天前，他就在敦促：拒絕無休止的惡性軍事升級，拒絕技術上日益令人震驚的所謂“先進”作戰(zhàn)方式。

在黎巴嫩一所醫(yī)院外，一位母親在人行道旁哭泣，她的兒子臉部和手部受傷，在醫(yī)院治療。面對記者的鏡頭，母親旁邊一男子說：“發(fā)聲有什么意義呢？我應該譴責這種行為嗎？我們都知道這是犯罪，但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會對此采取行動。”

摩薩德與仇恨森林

兩輪襲擊之后，以色列國防部長加蘭特贊揚了3位“功臣”：以色列國防軍、國家安全機構辛貝特，以及對外情報機構摩薩德。

滲透并改造真主黨的通信網(wǎng)絡，情報是關鍵。神秘的摩薩德，再次發(fā)揮了“令人震驚”的作用。而過去，它就因大膽驚人的間諜活動和暗殺行動而得名，也曾因此被指責系統(tǒng)性地無視國際法。

7月底，真主黨創(chuàng)始人兼總參謀長福阿德·舒克爾、哈馬斯領導人伊斯梅爾·哈尼亞在兩天內相繼被暗殺。盡管以色列沒有公開承認，但真主黨和哈馬斯都誓言向以色列復仇。

這是公眾對電子通信設備信任的分水嶺，安全擔憂從“隱私安全”擴大到了“人身安全”。

這些行動被認為與摩薩德有關。據(jù)報道，舒克爾收到了一條消息，要求他前往公寓，隨后公寓被導彈擊中，舒克爾身亡。伊斯梅爾·哈尼亞在伊朗首都德黑蘭的下榻賓館里被炸死，據(jù)多位官員透露，爆炸裝置是大約兩個月前就偷運進去的。

摩薩德的暗殺行動中，也出現(xiàn)過在通信設備里加裝炸藥的案例。1996年，一部手機被加裝了炸藥，殺死了哈馬斯炸彈制造者葉海亞·阿亞。

摩薩德的前特工對記者透露：摩薩德所做的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沒有人知道。當巴勒斯坦人審視以色列時，他們關注的多是辛貝特，而不是摩薩德。

歷史上，摩薩德最出名的一次情報行動，要屬1960年。他們追蹤到了多次逃脫的阿道夫·艾希曼，二戰(zhàn)中納粹德國屠殺600萬猶太人的主要策劃者，并將他帶回耶路撒冷，公開審判并處決。

此外，它曾在1969年，用幌子公司竊取了法國海軍5艘軍艦。不過摩薩德局長梅爾·阿米特多年后回憶：“只需要一名多疑的法國警察問，為什么這么多猶太人來瑟堡過圣誕節(jié)，整個行動就可能被揭穿。”

摩薩德也制造了許多混亂，包括但不限于多次毒殺哈馬斯頭目，多次引發(fā)外交危機，更加劇了巴勒斯坦地區(qū)的緊張局勢。

去年10月，哈馬斯突襲以色列邊境城鎮(zhèn)，而摩薩德未獲取情報，被認為是重大失敗。以色列當局稱，襲擊致1400名以色列人和外國公民死亡，其中大多是平民，以色列隨即對哈馬斯宣戰(zhàn)。

根據(jù)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xié)調廳（OCHA）的最新統(tǒng)計，自2023年10月7日開戰(zhàn)以來，以哈戰(zhàn)爭已造成巴勒斯坦地區(qū)超4.1萬人死亡，9.5萬人受傷，黎巴嫩真主黨也因為支持哈馬斯而卷入紛爭。

仇恨的森林正在蔓延。

今年7月，聯(lián)合國安理會就中東緊急事態(tài)召開辯論會。會上，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迪卡洛呼吁各方克制：通過導彈、武裝無人機和其他致命攻擊手段來表態(tài)的做法必須停止。

以色列態(tài)度強硬，稱“今天展示的是虛偽”，因為會議是由“世界頭號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召集的，尋求地區(qū)穩(wěn)定應該清除主要恐怖分子，而不是呼吁雙方保持克制；伊朗、敘利亞、黎巴嫩等主張，要恢復地區(qū)和平，應當結束以色列對阿拉伯土地的占領。

9月18日，兩輪爆炸襲擊發(fā)生之后，黎巴嫩外長表態(tài)：“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們害怕戰(zhàn)爭，我們不想要戰(zhàn)爭。”

同一天，在首都貝魯特的一場葬禮上，身著藍衣的童子軍舉著一名同伴的畫像，他在前一天的傳呼機爆炸中喪生，年僅11歲。

特約編輯向由 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