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盛世與槍聲

陸軍，本名丁陸軍，甘肅通渭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山花》《飛天》《西部》《草原》等。著有長篇小說《秀才第》《詩酒忘年華》，中短篇小說集《櫻花深處》《候缺》。

驪山，一匹奔騰不息的夢想之馬。曾幾何時，為了王者的鴻圖，成千上萬的鐵騎身負金戈與貪婪，在驪山腳下的三秦大地潮水般奔涌廝殺，爭奪城池；在黎民百姓的胸膛上湮滅多少草根的返青夢想，八百里秦川時不時餓殍遍地，白骨露于野。

驪山，這匹用柔情與狼煙、盛世與槍聲、當下與來世、王者與民眾鑄就的歷史之馬，傷痕累累卻也生生不息。它來自秦嶺綿延不絕的堅強護佑，來自大西北渭水、涇水以及黃河的滋養與供給。從周王至民國，多少宮妃的似水柔情和絕世美艷未能銷卻帝王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多少平民百姓的辛勞和生命沒能滿足王者的無底欲壑。

一

女媧，這位中華民族的母親、華夏民族人文先始，不忍人類受災，飄然于這蒼黛色的駿馬之上，借其高度在驪山“煉石補天”，折神鱉之足撐四極，平洪水殺猛獸，拯救人類，福佑蒼生社稷。受過恩惠的人類在驪山為女媧修筑行宮大殿曰老母殿，又名女媧宮、老母宮，供蕓蕓眾生祭拜，表達感恩之情。受百姓擁戴，供奉遠古尊神女媧的殿宇成了驪山一座最著名的道教宮觀。那一炷炷的香火就是一顆顆鮮活的民心，他們渴望一生平安，福澤后世。他們曾經寄希望于王者，而王者卻時不時無故取走他們的幸福，土地甚至是生命，失望迫使他們寄希望于看不見摸不著的神靈，重新選擇精神的主人，尋求命運的庇護。

驪山，一座母性的山，溫柔亮麗，歷代王者無不鐘情于這里，像孩子一樣躺在母親溫暖安全的懷抱里享受安樂與愛撫，做一次全身心的歸零休憩，從而獲得繼續前行的動力。世事紛繁，風云變幻，欲望的旗幟高高飄揚，權力之爭你死我活，不分親疏遠近。勝者王敗者寇！王的心在五湖四海、天南海北巡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王，家大業大好不累也，歸驪山沐浴休憩何嘗不可？然山上的女媧神受普天生靈托付，總要在王的靈魂深入播撒勤政君王的民意，決不能任其妄為——意欲在此公權私用、聲色犬馬的誤國者終是沒有好下場。這是女媧神給出的明確答案，也是朝歌權力更迭的鐵血史實，誰不聽勸告，誰將自掘墳墓，誰將為自己的毀滅積蓄民眾的力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二

“烽火戲諸侯”，一個柔弱的女子竟然將國之重臣玩弄于股掌之間，她是借了周王的威望而狐假虎威，艷若桃李卻冷如冰霜的褒姒深知王者的軟肋，讓美色的毒癮深入王的骨髓。日日鶯歌，夜夜笙簫。當周王懷抱以美色為武器的冷面殺手褒姒時，周人的江山已在她的手心里把玩，岌岌可危。是色情還是恣肆的權力迷住了宮涅的心竅？褒姒竟然讓他失去理智，在驪山上演烽火戲弄諸侯的大戲，讓王失信于眾，王的威風掃地了，西周王室的樓臺在一個女子的柔聲嬉笑里慢慢風化坍塌。世上終無后悔藥，失去的再也不會返回。眼看宮涅幽王病入膏肓，褒姒計謀得逞，整個西周的國運便捏在她手里。

漢家樂官李延年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說的北方佳人看誰誰就會傾情拜倒在她的腳下，幽王整天與這樣的美女在一起能不誤國嗎？面對美色，漢武大帝也喟嘆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善！世豈有此人乎？”但他心中明白美色的負面影響，終是找了一位天生麗質而熱情賢惠的良家女子過平常日子。他或許懼怕冷面的佳人，重演亡國大戲。

前車之鑒，后事之師。

老子說：“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懷中的傾國之女的確是讓周幽王發了瘋，天呼？人呼？

三

秦王嬴政在中國歷史上算得上是一位叱咤風云的英雄，他不費吹灰之力將齊國的社稷宗廟收入囊中，君王放逐山林，江山歸入大秦中央政權版圖，在他的強弩利劍中結束了春秋以來五百多年的諸侯割據、互相殺伐的亂局。

嬴政君臨天下，以王號不足以顯其業，乃稱皇帝，自稱“始皇帝”。他南征北戰，將自己的家業越做越大，春藥般的權力欲讓他夜不能寐。為了永保皇位的穩定，他將出生入死、拓疆開土、戰功卓著的將軍升級為新貴族，將各國的文字、貨幣、行政體制統一于秦制。如此，他的號令才能通行全國，他的耳朵才能聽到民間春草發芽和山河風雷初動之聲。

如何長生不老，這是他做了皇帝之后需要研究的國家級重點項目。如果這個項目順利完工，那始皇永享潤澤的日子將與山河同在，與日月齊輝。然始皇派出的各路神仙卻死在了尋找永生的路上，未能得到不老之法。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死亡終是無法改變的結局，它和找一介草民一樣板著面孔找到了始皇，說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放下執念就是永生，所有的生命都得走向同一條道路——死亡，沒有第二條路。那死后怎么辦？親信近臣建議將帝國的江山財富搬到皇帝最后要去的地方——陵寢，那樣，始皇便如在人世間一樣永享榮華和權力。

選來選去，驪山北麓成為始皇永生駐留的地方，在他的驪山陵里應有盡有，儼然是濃縮版的大秦帝國。既然活著時沒能在這塊風水寶地醉生夢死，那就等到駕崩了吧。他從少年登上王位的那天起就開始了他的終極之地的營造工作，為自己在地下永享安寧與榮華大操大辦。無巧不成書，皇陵還沒竣工，始皇先急著走了。

“其陰多金，其陽多美玉，始皇貪其美名，因而葬焉。”但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幽靜清新的風水寶地驪山為什么沒能惠及始皇的子孫后代，延續王朝的氣運呢？或許他沒關照好哪路重要神仙，或許是沒有施恩而是過度榨取民脂民膏絕了萬千子民的活路，惹惱了那些墓地上的民工匠人，在營造墓穴時偏離了重要的方位。在工程掃尾時，陳勝和吳廣揭竿而起，成了大秦帝國的掘墓人。沒過多久，帝國灰飛煙滅，江山移入劉姓者之手。

大漢皇族吸取了秦滅亡的慘痛教訓，遠離那塊風水寶地，也遠離了溫泉般流淌的欲望之水的誘惑，遠遠地躲開驪山山脈向東奔騰的沖擊波，另尋福地建造百年之后的陵寢。

四

唐太宗李世民可謂一代明主，雖下詔修建“湯泉宮”，休養生息，干好本職工作，帶領文武大臣一班人大干苦干，以促進經濟社會發展。澡堂建好后，他還親筆書寫了《溫泉銘》以告天下：“朕以憂勞積慮，風疾屢嬰，每濯患于斯源，不移時而獲損。”看來，唐太宗并沒有把泡溫泉看作是一種享受，是因常年為政事操心，弄得身體勞損，所以建溫泉以休養身心，持續勤政。他深深地懂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初唐“貞觀之治”就是他躬勤庶政所結出的碩果。

到了唐玄宗時，他和楊貴妃整天泡鴛鴦澡，跳貼面舞，飲酒作樂，研究音律，把國家大事拋在了腦后，澡堂也更名為“華清宮”，還作了擴建，營建了“蓮花湯”“海棠湯”等高檔娛樂專用湯池。他固定每年十月到華清池泡溫泉，直到第二年才返長安。“十月一日天子來，青繩御路無塵埃”，甚至是“千乘萬騎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輝光”。玄宗在溫泉池子里、在美人懷里辦文辦事，在他眼里公文字字玉人吹簫，句句歌舞升平，政事豈能不荒蕪、不荒唐！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唐玄宗與妃子在華清宮泡澡，不回朝理政，不自覺地步了周幽王后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他這種沉浸于肉體的享受和對國事的懈怠，直接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皇帝不理朝政自有想理朝政之人，山水變換，皇位難道不能輪流坐嗎？

之后，唐朝國力衰落，藩鎮割據、宦官之禍……再也沒有恢復貞觀之治開元盛世。華清宮隨之衰落，玄宗以后各代皇帝已很少到華清宮。他們被先祖的怠政害得要丟掉江山和身家性命了。當初太宗之治何其有效，太平盛世，百國來朝，而今玄宗之時戰火四起，民不聊生，兩位皇帝對娛樂的不同態度決定了國家的不同命運。作為統治者，勤政愛民，才能國泰民安，如果安居享樂，亡國無疑。從周、秦、漢、唐以來，在驪山溫泉演繹的歷史故事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五

時任中國國民黨總裁的蔣中正先生也在此有“行轅”，下榻五間廳后美食、沐浴、召開高級軍事會議，策劃“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驪山看得見這些思于胸表于言的反動策略，蔣公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正當他做著美夢時，黎明的一聲槍響，驚醒了他的夢，迫使他改變了國策，也改變了中國的命運和戰局。

俱往矣。而今五間廳無言，時光飛逝，物是人非，但那歲月深處的墻面上彈痕依舊清晰可辨，仿佛在講述著那個戒備森嚴、槍聲密集的凌晨故事。國難當頭，為促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共同抵御外國侵略者，責任和擔當讓張學良、楊虎城兩位將領在此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走了一步“兵諫”的險棋——1936年12月12日從驪山西繡嶺虎斑石草叢中找回來的委員長被送往西安。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進一步形成國共第二次合作，促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建立。

睿智寬容、秀麗溫和的驪山考驗過每一位執政者，如果在此溫柔之鄉、快樂之地貪圖享樂，結局就是歷史上的這些鮮活案例。

以夢為馬的驪山，鏗鏘的歷史足音在時代前行中分外響亮。沉睡的始皇仍然做著他的黃粱美夢，而手持彩石補天的女媧，騎著驪山之馬已經躍進了一個新時代。

責任編輯：楊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