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不是英雄般的,她用細膩、虛無般的敘述嘆盡女性的悲涼和凄婉。無論是《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還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這些人物的結局無一不是悲慘的,在感慨她們悲劇命運的同時又覺得這是必然的。張愛玲以女性自審視角來剖析女性自身的弱點,揭露男歡女愛背后血淋淋的事實,以不同的女性悲劇來展現人性的多個側面,形成她獨特的文化批判價值。張愛玲對生命本真進行思索,展示了人類生存欲望與生存困境之間的悲劇性沖突,達到了對現代人終極意義上的關懷。本文將以《沉香屑·第一爐香》為例,詳細闡述張愛玲小說中女性悲劇意識的體現、產生的原因及其意義。
【關鍵詞】悲劇意識;張愛玲;女性悲劇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4-000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4.001
一、《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女性悲劇意識的體現
1943年,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登上《紫羅蘭》雜志,這部作品的發表立即掀起了軒然大波,深受讀者的喜愛。書中主要塑造了葛薇龍這個女性人物形象,尤其是葛薇龍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于金錢、情欲下苦苦掙扎最終被同化。她的身上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在物欲和道德的雙重擠壓下靈魂逐漸扭曲,最終造成了不可避免的悲劇。她的故事映照著人性的側面,是時代的噩夢,充分體現了張愛玲寫作的女性悲劇意識。
(一)女性的枷鎖
女性解放是近代以來不斷被提起的熱門書寫話題,可上溯至晚清康梁等人?!拔逅摹睍r期,以胡適《終身大事》作為先導,作家們紛紛為筆下的“娜拉出走”造勢?!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中的葛薇龍和梁太太都可以被看作離開封建破落家庭的“娜拉”。梁太太成為富豪遺孀,葛薇龍成為高級交際花,都在交際場中沉淪。在父權社會中,女性是父權的經濟附庸,她們遵循三從四德、妻為夫綱的宗旨?!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與張愛玲其他小說一樣,是一個“無父”的國度,父親的權力由母親或其他女性執行者替代,葛薇龍為了學業勇敢出走,看似擺脫了父權沉重的枷鎖,卻因為貪戀喬琪喬的愛,甘愿成為喬琪喬和梁太太賺錢的工具,實際上是套上了另一層更沉重的枷鎖。或許是不想耽誤一年的時間,或許是想要自食其力早點工作,葛薇龍懷揣著獨立思想來到陌生的梁宅,只為給自己尋求一個讀書的機會,她為了自己的前途勇敢發聲,毅然踏進了梁太太的宅子。父權并沒有對葛薇龍形成過分的威壓,她聯合母親輕易瞞過了父親。她并非是受壓迫而出走,而是為理想出走,為讀書出走。她打破了封建女性的枷鎖,可是之后她的命運呢?從一個枷鎖步入另一個枷鎖之中,兜兜轉轉,還是擺脫不了自己命運,這是她的悲哀。兩人的經歷,反映了張愛玲對女性打破封建枷鎖、進行解放的思考,從兩性、新舊之間,深入女性內心,審視女性群體之中的痼疾,探討女性出走之后的命運。
(二)物欲與道德擠壓下的扭曲靈魂
張愛玲的作品中,描繪了一群被物質誘惑所吞噬的女性,她們放棄了最基本的道德準則,追求金錢和權力,道德淪喪,精神扭曲。在《沉香屑》中,梁太太和葛薇龍就是最好的例子。
“梁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做小姐的時候,獨排眾議,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經老了?!盵1]35這是文中對梁太太的描述,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為了得到錢財,不擇手段,有了錢財以后,沉淪在華美糜爛的紙醉金迷中。甚至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將自己的親侄女變為一個高級的交際花。而葛薇龍,一開始就被華麗的別墅、繡紋的櫥柜、梁太太看似精致的生活所迷了眼。由奢入儉難,試穿過姑媽準備的旗袍,躺過軟榻,看到別人向自己投來艷羨的目光,她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對于葛薇龍這個年紀的女孩,金錢的誘惑是其次的,她抵擋不住的是愛情的侵襲。富家公子哥喬琪喬的接近,葛薇龍毫無抵抗力,在一句句的甜言蜜語里,她淪陷了。殊不知這是一場算計。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喬琪喬,可是卻親眼看到他從倪兒的房間走出來,兩人難舍難分的樣子。葛薇龍的心跌入谷底,她質問自己竟連一個丫鬟都比不過嗎?自尊在這一刻被狠狠踩碎。她吵著鬧著想要回家,梁太太的一句話,更是讓她如墜冰窖。“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里,只怕回不去了。”[1]45梁太太還提起葛薇龍的父親,掐中了她的痛處,倘若父親知曉了這件事,葛薇龍要么會被打死,要么被逐出家門,斷絕關系,還會落得一個臭名昭著的下場,這些后果,葛薇龍是承受不起的。就這樣葛薇龍在姑媽的算計中,后路被切斷,淪為了姑媽交際的工具。心中的一點欲望被無限放大,道德最后的防線被攻破,最終踏上一條不歸路。
張愛玲通過描述葛薇龍人生的悲劇,旨在揭示人類內心深處的痛苦,以及這些痛苦如何扭曲了人性。她將這種悲劇的理解融入日常生活中,讓讀者看到了普通人所面臨的困境,充滿了悲傷和預感,但卻又不顯露出來。它沒有令人震撼的沖突,也沒有令人激動的喜悅。“幾乎無事的悲劇”[2]中描繪出人性的脆弱,為悲劇的內涵和范圍增添了新的可能性。
(三)自身性格的悲劇
文章開頭對葛薇龍的穿著有著這樣的描寫:“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粗布衫外面加上一件衣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1]50張愛玲用諷刺的手法寫出了葛薇龍穿著的不倫不類,因為家庭的衰敗,葛薇龍沒有能力去追求時尚,這是她來拜訪梁太太的原因,也為塑造她愛慕虛榮的性格做鋪墊。
梁太太打算把葛薇龍培養為交際花,是看透了她兩個主要的性格特質,隱忍懦弱和愛慕虛榮。形成葛薇龍隱忍性格的一部分,來源于家庭的衰敗,她來到姑媽家寄人籬下,不得不忍氣吞聲。“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里會像薇龍這么好說話?”[1]226從這里不難看出,姑媽拿捏了她性格隱忍軟弱的特點,以此來勸她,讓她與喬琪喬結婚。當葛薇龍的旗袍著了火,喬琪喬讓她蹲在地上,她果然屈膝蹲下,在她的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是卑微的。
在家里的用人陳媽想幫葛薇龍拿行李到梁太太家里時,被她拒絕了,她覺得家里的用人上不了臺面,從側面表現了她的虛榮心。而葛薇龍在面對姑媽家金碧輝煌的裝飾,櫥窗里各式各樣的衣服時,不禁晃了眼,禁不住半夜試起來。葛薇龍的性格特點,被姑媽看透并以此設套拿捏她,逼她步步就范,但是也免不了她自己愛慕虛榮、自甘墮落的成分,葛薇龍這一爐香,也就燃盡了。
二、張愛玲悲劇寫作意識形成的原因
(一)家庭經歷的影響
張愛玲原生家庭的影子也映射進了第一爐香中,她出身于名門,家庭門第曾頗為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晚清名臣,“清流派”的主要人物,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一度頗得朝廷重用,祖母是李鴻章的長女。到她父母一代,家道已然完全落敗。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是典型的遺少,他的思想和行為都被認為過于陳腐,受舊社會的文化傳統極深。在張愛玲周歲之后便瞞著家人在外面養了一房姨太太。母親黃逸梵是清末南京長江水師提督黃軍門的女兒,是一個新式女性,她接受過西式的教育,并且曾多次前往國外求學。父母由于對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的偏見,經常發生沖突,最終導致婚姻瓦解。母親選擇離開,追求自己的生活。張愛玲就此被拋棄,她在夾縫中生存,浸染了東西方的文化。由于父親和繼母對她缺乏教育和照顧,再加上她的繼母經常毆打她,使她較早地感受到了人性的冷漠與自私。她曾經被關押數十天,后終于逃脫,跟隨母親生活,憧憬著西方自由的生活。母親給她講解了“西式淑女”中所有的生活,但很快就發現她不能適應這種“西式淑女”的風格,再加上沒有任何收入來源,最終還是放棄了她。這也為她日后悲劇性的創作注入了來源。
(二)感情挫折和婚姻失敗的影響
除了家庭經歷的影響外,感情和婚姻上的失敗也加深了張愛玲對女性人生悲劇的理解。在那個動蕩不安、人心惶惶的時代,一個才女用筆書寫了一個個悲劇結局。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3],這句話何嘗不是在說她自己呢?她將三段失敗的婚姻經歷融入小說的創作中,可以從葛薇龍與喬琪喬的愛戀到畸形的婚姻中窺探到她自身婚姻悲哀的影子。
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是胡蘭成,她滿懷少女的愛慕,將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為胡蘭成洗手做羹湯。可是胡蘭成當時已有妻子,張愛玲還是義無反顧地和他秘密結婚,盡管證婚人只有她的朋友炎櫻一人,她也無怨無悔,帶著滿腔歡喜嫁給深愛的人。獨自付出的婚姻終是走不長遠,胡蘭成是個情場高手,在花叢中流連忘返,與張愛玲結婚后多次出軌。在一次次的失望與痛苦中,張愛玲選擇結束這段婚姻。這和書中的葛薇龍何其相似,沉溺于花花公子喬琪喬的甜言蜜語中,被喬琪喬和姑媽一起欺騙,面對婚后喬琪喬的出軌,她心痛卻也無能為力,最后只能淪為他交際的工具。
Vyad/4zl40LSWoAwTp1GRQ==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婚戀和家庭是她作品中最主要的主題,描寫上海、香港等舊中國大城市的生活,卻不同于“新感覺派”洋場的描繪,而是用傳統的現實主義手法勾勒小市民的瑣碎生活。她向往金錢社會中純潔崇高的兩性之愛,這與她和胡蘭成的感情經歷密不可分。而這段婚姻無疑對她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對張愛玲女性悲劇寫作意識的形成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三)動蕩的現實環境的影響
張愛玲創作的小說背景,大多數以上海、香港為主。而《沉香屑·第一爐香》是發生在“八一三”事變之時。葛薇龍跟隨父母來到香港,考慮到香港物價太高,生活拮據,父母還是決定回到上海,可葛薇龍見過姑媽以后,貪戀香港的繁華和姑媽家的精致生活,欺騙父母,留在香港,最終卻淪為了姑媽交際的工具。張愛玲本身所處的現實環境,如同小說一般,也是動蕩不堪的“亂世”。
1939年,張愛玲考取倫敦大學,卻因為戰事激烈無法成行,持成績單改入香港大學文學系。1941年底,香港淪陷,港大也隨之關閉,中斷了張愛玲“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生涯。張愛玲在香港的經歷讓她意識到了人生的不確定性和極度的脆弱,港戰給予張愛玲的體驗就是人生無常,生命多么脆弱,每天過著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生活。戰爭無情,人類在戰爭面前就像一盤散沙,任意吹擺,無法明確自己前進的方向,個人的努力也只能是一場空洞的幻想。
張愛玲將她所處的時代稱為“亂世”,她對時代的迷惘、文明的殘缺、人性的不堪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悲劇”“蒼涼”“虛無”是她思想里最濃重的底色,這樣的時代特征也決定了她冷眼旁觀、無盡譏諷的悲劇意識。
三、張愛玲女性悲劇寫作意識的價值與意義
張愛玲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成長起來的作家,“五四經驗”如同深刻的烙印,永遠留存于她的內心深處。正因如此,啟蒙意識一直貫穿于她的小說創作中。張愛玲巧妙地將新文學傳統引介到自己的小說里,使其轉化為小說的背景底色。她著重挖掘女性自身存在的劣根性,以此來展現女性的悲劇命運。這種創作方式,無疑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一直倡導的改造社會、改造國民性的啟蒙傳統的延續與發展。
(一)為“五四”小說注入新的血液
“五四”時期,啟蒙者們振臂高呼個性解放、自由與民主?!杜瘛分心莻€要將身上的光和熱統統燃燒的天狗;《狂人日記》中“救救孩子”的強烈呼聲,無一不反映著人們最強烈的愿望。魯迅用尖銳犀利的筆觸直指國民劣根性,而女性覺醒也伴隨著個人的覺醒悄然降臨。“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4]子君成了“中國版的娜拉”,即使沒有出走,這一句話也直擊人心,成為女性獨立的宣言。魯迅深刻地指出了中國極不完備的社會條件是構成女性解放的巨大障礙,正因如此,他站在啟蒙主義的立場上對此展開了深刻地批判。在“五四”的眾多作品中,對女性悲劇意識的探索是不全面的,而張愛玲對女性悲劇的書寫,無疑給“五四”小說注入了新的血液。她以女性視角為出發點,無意識間站在了“五四”新文學的旗幟下。在其作品中,她放逐了作為社會權利代言主體的男性,并在此基礎上,深入探尋都市女性的人生悲劇。張愛玲曾受西方文化的浸染,再加上家庭環境的影響,使得她對女性悲劇有著更為深刻的認知。她的小說堪稱一個“無父”的世界。父權的缺位,會造成權力的空洞。于是,張愛玲讓那些在主流話語規范下受壓抑、被扭曲,卻又依附于主流話語,以父權執行者或實施者模樣出現的女性家長來填補這個空洞。
魯迅將尖銳的筆觸直指封建禮教和黑暗社會,用犀利的筆觸對“吃人”的禮教進行無情地批判,只有解放思想、人格獨立,整個社會才得以解放。而張愛玲以女性自審視角來剖析女性自身的弱點,認為女性解放的困難在于對男性的依附,不僅僅有經濟上的依附,還有精神上的??梢哉f,張愛玲對女性命運進行的深刻思考,承繼著魯迅先生的啟蒙傳統。
(二)凌厲的文化批判價值
張愛玲指出,當人們處于戀愛狀態時,他們會表現出更加純粹、更加自由的一面,這種狀態比處于戰爭或革命的狀態更能展現出他們的真實本質。張愛玲表面寫的是婚戀觀,實際上寫的卻是人性的險惡,女性的猜忌、嫉妒。她站在悲劇的立場上掀開了男女歡愛華麗的外表,透出血淋淋的事實。
《沉香屑·第一爐香》一文中,除了葛薇龍和喬琪喬的愛情,還有女性群像,她們之間的猜忌、鉤心斗角也推動了故事的發展。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對女性的這些陰暗面的描寫并不少,女性成為畸形婚姻下的壓迫者、受害者。她們沉默、無奈,失去抗爭的能力,甚至在壓抑焦慮下走向性格的扭曲。張愛玲的小說透過舊家庭無愛下的婚姻觀,揭示了女性被壓迫、性格被扭曲的命運。因此,張愛玲的小說中凌厲的文化批判價值是通過女性的婚戀觀以及她們的悲劇來體現的。
除了婚戀中的異化外,張愛玲還敏銳地發現都市洋場中人們的焦灼狀態。弗洛伊德指出:“作家通過改變和偽裝而軟化了他的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的性質,他通過純形式的亦即美學的樂趣取悅于我們,向我們提供了這種快樂是為了使產生于更深層次精神源泉中的快樂的更大的釋放成為可能?!盵5]張愛玲受童年時期破碎家庭的影響,使得她無意識地將這些人性弱點移植到作品中,并放大了它。在張愛玲筆下,對于“母親”角色或是親人的勾勒幾乎都是負面的,無論是《金鎖記》中貪財的哥嫂;《第一爐香》中一步步引誘葛薇龍走向深淵的姑媽;還是《半生緣》中為了錢財選擇隱瞞的母親,都是對于親情的一種解構,充分暴露了人性的陰暗面以及自私的利己主義。展現了都市社會中人性的漠然,對于金錢的焦灼。歸根結底,張愛玲始終關注人性,通過不同的女性悲劇來展現人性的多個側面,形成她獨特的文化批判價值。
張愛玲通過描寫女性悲劇來表達對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文化的批判,透過人性,去審視人性的弱點,她對“女性神話”進行顛覆,對生命本真進行思索,展示了人類生存欲望與生存困境之間的悲劇性沖突,達到了對現代人終極意義上的關懷。
(三)對女性生命意識的探索
生命意識的表征是荒涼。文字在張愛玲的筆下有了生命,因為家庭、婚姻給張愛玲帶來的影響,她感嘆人性變化,生命脆弱。她強調的是不安穩的世事中人性的抉擇。
張愛玲承襲魯迅、巴金等大家寫舊式家庭的衰微,又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特色。她的感情基調、指向又與他們不同,以女性視角來抒發生命的無奈與蒼涼。魯迅的《野草》站在“無物之陣”,是對自身根本性的憂慮與不安,同樣張愛玲站在個體生命的角度表達出對生命個體與前景的關懷。她在小說集《傳奇》中就營造了一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古墓世界”,彌漫著陰涼死寂的氣氛。在《沉香屑·第一爐香》《金鎖記》《茉莉香片》等小說的各式公館中,可以發現一個共通點——死氣沉沉、沒有一絲光亮。從公館的無光透過這些人物的命運,她們生命的光亮也是微弱的。她們似乎并不懂得自省,人性的丑惡造就了麻木的靈魂,處于一種懵懂、孤獨的狀態,這就更加突出了人物的悲涼。每一個個體生命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沒有把握住最真實的情感,于茫茫世界中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對殘酷的現實沒有清晰的認識,與外界的人處于一種隔離的狀態。仿佛是漫天大雪中獨行的旅人,抓不住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最終只能隨波逐流,如同失去靈魂的提線木偶。
張愛玲在《傳奇再版序》中表述過一種深刻的思想:“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的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個體生命的有限性,本就是一大悲劇。生命的終結是每個人必經的歷程。不同于魯迅在《野草》中對生命超越的思想,張愛玲的思想中隱藏著一種“末日”或者“死亡”的理念。死亡無可避免,使生命之舟面臨著惘惘的威脅。正是因為這種威脅,張愛玲筆下生命的總體特征是蒼涼,揭示生命的虛無感與孤獨感。人生的荒誕,也是她筆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傾城之戀》因為戰亂再度走到一起的白流蘇和范柳原;是《金鎖記》中正值青春韶華被賣入姜宅,悲憤、怨恨最終異化的曹七巧;是《第一爐香》中逐漸墮落的葛薇龍。張愛玲善于用細膩、緩慢的筆觸描摹她們的人生圖景。她們是殘酷現實中巨大的犧牲品,不知道什么是有意義的生活。在命運的重壓面前無力反抗,只能被迫承受。人生的種種不順,使她們在苦寂的日子里逐漸走向悲哀。只有深刻體驗過痛苦,才能洞悉人類生存的困境。張愛玲看到了千瘡百孔的金錢社會中人性的自私、冷漠,變態扭曲的心理導致思想的崩潰。正是清醒地看透這一點,張愛玲由此產生了深刻的無奈與悲涼感。她以生命的孤獨蒼涼來認識現實世界,表達對現代文明與社會的質疑,道出了筆下人物與自身的不安全感。
在亂世成長中,張愛玲看過太多的悲歡離合,感慨生命的轉瞬即逝和虛無感。淡然的筆觸寫出的是生命情感的缺失。愛情的缺失、親情的缺失,這些例子在張愛玲作品里比比皆是。張愛玲對殘缺的文明和人性做了最直接的否定,是她對愛情、親情徹底的失望。她將生命的無奈與悲哀融入小說創作中,這種對生命的探索,也是她悲劇寫作意識的原因之一。
四、結語
《沉香屑·第一爐香》用細膩的文字描繪了葛薇龍在金錢和情欲的誘惑下一步步踏入深淵的故事。她為了愛情失去了自我,又甘愿沉淪,從天真單純的少女變成一個左右逢源的交際花。悲涼和憂傷是對張愛玲小說的最好總結,她以飽滿的情感讓小說人物躍然紙上,卻又讓人惋惜她們最終的悲劇結局。這與她的家庭生活、婚姻還有失落的時代感密切相關,形成了其獨特的悲劇藝術審美感和創作觀。張愛玲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一直提倡的改造國民性的傳統引入小說中,為“五四”小說注入了血液。她不僅站在女性的視角上對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進行批判,審視人性的弱點,顛覆“父權”的壓迫,還以生命的孤獨蒼涼來認識現實世界,表達對現代文明與社會的質疑,道出了筆下人物與自身的不安全感。張愛玲的大部分作品都抒寫了女性婚姻的悲劇,小說中的女性悲劇意識無疑具有獨特的歷史意義和價值,追其根本,她的關注點還是在真實、荒涼、丑陋的人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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