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秋時節(jié),大同下起雨夾雪,黃葉未盡,但通往采涼山的鄉(xiāng)間小路已是泥濘不堪。因修路繞行,我們被導航引入一條田間小路,車外十幾步,就是深達數(shù)米的山谷。越過山谷,是一片森林公園,更遠處則是滑雪場,那里就是昔日的白登山。半凍的雪粒撞在車窗上,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公元前200年漢軍撤退的那一幕。
那是一個更冷的隆冬,連日雨雪,漢軍被困七天,糧草盡斷,忍饑挨餓。原本層層扎寨的匈奴人,忽然放開包圍圈一角,留出一道縫隙。漢高祖劉邦心知陳平妙計得逞,下令突圍。天降大霧,敵我難辨,漢軍手持強弓,結隊緩行,每張弓弦搭上兩根箭,隨時準備投入惡戰(zhàn)。匈奴未敢輕舉妄動,遙望漢軍退出白登山。逃出生天的劉邦忍不住要疾馳遁去,曾經慧眼識韓信的夏侯嬰連忙勸阻:強敵在后,仍要結陣徐行,莫給對手趁勢偷襲之機。
在狼狽班師途中,劉邦一定滿腦子都是“韓信”。他會想起前一年被削為淮陰侯的韓信,這位平定天下的功臣被五花大綁后哀嘆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若是韓信掌兵,或許不會被匈奴所辱。劉邦想必也在內心里反復咒罵同名同姓的另一位韓信,戰(zhàn)國韓王后裔,世人亦稱韓王信。正是這個韓王信,奉命鎮(zhèn)守晉北,卻心生異志,投靠了匈奴,惹得劉邦親率三十余萬大軍討伐,才落得如此之境。
劉邦一輩子險象環(huán)生,鴻門宴落荒而逃,彭城之敗丟子棄女,父母發(fā)妻俱陷敵營,滎陽之圍金蟬脫殼。不過,楚漢之爭,本就敵強我弱,還算有個托詞。天下既定,貴為天子,卻被蠻夷圍困七日,無論如何都算奇恥大辱。但白登之圍最沉重的一口鍋,還得漢高祖親自來背。他的輕敵冒進,招致人生至暗時刻。發(fā)兵討伐之初,劉邦對陣韓王信舊部,這些降兵本就身不由己,無心戀戰(zhàn),一觸即潰,這滋養(yǎng)了皇帝的驕傲與疏忽。
劉邦先后派出十多個使者,刺探匈奴虛實,傳回情報頗為一致:冒頓單于治下蕭條,士兵不是羸弱就是年邁,牲畜也瘦小無力,不足為患。謀臣婁敬卻一語道破其中蹊蹺:“兩國交兵,難道不該炫耀自身力量嗎?十多個使者都只見到老弱病殘,說明對手在隱藏實力,打算出奇制勝,現(xiàn)在恐怕不宜發(fā)兵!”連戰(zhàn)連捷的劉邦聽不進忠言,罵道:“你這個齊國孬種!賣弄嘴皮子混得官職,今天又來渙散我的軍心!”竟然下令拘禁婁敬,繼續(xù)北上出擊。
自古以來,大同就是農牧交界的嚴寒之地,東西北三面均為山巒,有道是:平地有砂皆走石,半空無海亦翻波。時至今日,深秋雨雪也能將一輛當代汽車困在田埂之中,下車查看地貌,順手拍幾張昔日戰(zhàn)地的風貌,手指都會被凍僵。兩千多年前的隆冬,風更勁,雪更大,夜更長,史書記載“卒之墮指者十二三”,可見彼時之慘狀。正當漢軍在雨雪里艱難跋涉之際,匈奴人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劉邦幡然醒悟,自己被冒頓單于玩弄于股掌之中。漢軍被困于采涼山的余脈,即后人熟知的白登山。冒頓單于露出獠牙,他不再隱藏實力,反倒炫耀起匈奴的強盛。目之所及,匈奴兵強馬壯,西方列陣的士兵胯下都是白馬,東方則是青馬,北方盡是黑馬,南方皆是黃馬。包圍圈里,劉邦危在旦夕。
以退為進,是冒頓單于的慣用伎倆,甚至可謂安身立命的本事。他的戰(zhàn)術策略,就如同草原勇士彎弓射箭,先引弦向后,不斷觀察對手動向,再猛然放箭,一擊致命。今人當然不能以后見之明苛求劉邦,兩漢史籍已將冒頓故事講述分明。冒頓原本是匈奴單于太子,奈何父親偏心,有意廢長立幼,將他送往月氏當質子,又急攻月氏,以圖借刀殺人。好在冒頓身手矯健,盜取一匹駿馬,飛奔逃回匈奴,自此陰謀奪位。他暗自集結一支親信部隊,借口射鳥獵獸,偷偷勤加訓練,還命人制造一種利箭,名叫“鳴鏑”,箭矢射出則鳴。
為樹立權威,他命令親信一齊張弓,射向自己的愛馬,有遲疑者當場斬殺。他又下令親信張弓搭箭,射向自己的愛妻,猶豫不從者依舊斬殺。經此兩事,他麾下紀律嚴明,言出令行。眼看時機成熟,趁著父親打獵之時,冒頓下令彎弓射父,萬箭齊發(fā),草原上演了一出弒父自立的大戲。多年以前偶然刷到電視劇《大秦直道》里的片段:冒頓心愛的女人被亂箭穿身倒在血泊之中,眼神仿佛在控訴人性之惡,這個情節(jié)令人驚駭不已。后來特意翻找《史記·匈奴列傳》,核對細節(jié),才發(fā)覺相似戲碼,冒頓屢試不爽。
當年草原雄踞三股力量,東邊是東胡,中間是匈奴,西邊是月氏。冒頓弒父后初掌大權,東胡派出使者試探道:“聽聞您父親有一匹名滿天下的千里馬,可否贈予我主?”匈奴眾人對這個無理要求驚愕不已,眾議洶洶,冒頓不以為然:“何必愛惜一匹馬呢?”不久之后,東胡得寸進尺,又來索要單于的寵妾。冒頓依舊淡定:“何必愛惜一個女人而惹惱鄰國呢?”再后來,東胡有恃無恐,索要一塊兩國邊界的荒棄之地。冒頓召集群臣,大家又是議論紛紛,有人建言,不如送個順水人情算了。冒頓勃然大怒,說道:“土地,是國家之根本,怎么能輕言放棄?”立時下令斬殺聲言棄地者,發(fā)兵討伐東胡,一舉攻破,又回師西擊月氏,遂成草原霸主。
蕩平草原后,冒頓成為漢朝心腹大患,才有納降韓王信、圍困漢高祖之事。從崛起之路來看,冒頓的確是個狠角色:堅毅隱忍,殺伐果斷。
如今,從西南邊緣踏上白登山,滿目唯有裸露巖層與泥濘黃土,在田間壟頭偶見風化的拴馬柱,不知是土地界碑還是墳塋標記。漢高祖在此地聽到匈奴四色戰(zhàn)馬嘶鳴,該是何等絕望。好在,他身邊還有陳平。一樁詭計之后,局勢峰回路轉。
順境看韓信,逆境看張良,絕境看陳平,漢高祖這輩子算得上福大命大。但陳平究竟用何妙計,讓劉邦從心狠手辣的冒頓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呢?《史記》諱莫如深,只在《陳丞相世家》說“其計秘,世莫得聞”,而《匈奴列傳》則有另一番說辭:漢軍使節(jié)秘密準備厚禮,游說單于妻室閼氏。閼氏吹起冒頓的枕邊風,勸道:“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單于終非能居之。”恰逢相約圍攻漢軍的韓王信降將失期未至,冒頓也唯恐韓王信再叛,令自己陷入腹背受敵之勢,索性打開包圍圈,放劉邦逃命,避免陣前火拼,消耗匈奴有生力量。冒頓的顧慮合情合理,但陳平如何說服閼氏仍是語焉不詳,給后人留下遐想空間。
白登之圍百余年后,東漢人桓譚在《新論》給出過一個大膽推測:陳平遣使告訴閼氏,漢家女子容貌天下無雙,如今皇帝被困,已派人飛馳迎接,不多日就會送往冒頓單于營帳。單于見到漢家美女,必定恩寵有加,到時必將疏遠閼氏。不如放劉邦歸去,他也不會送來美女,單于也沒機會喜新厭舊了。桓譚繪聲繪色描述一大段,卻認定此計“薄陋拙惡”。然而,此說不無道理。在冒頓眼里,駿馬和女人皆是身外之物,可以死于亂箭,也可以饋贈敵國,閼氏的不安全感可想而知。又過了一百多年,東漢學者應劭再度為這則軼聞添枝加葉:陳平擔心口說無憑,還令畫工連夜繪制一張漢家美女圖,閼氏見圖,妒心頓生,才決心幫漢高祖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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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真相如何,閼氏都沒能把漢家美女攔在草原之外。逃離白登山后,漢高祖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釋放獨具慧眼的婁敬,令他出使匈奴,把女兒魯元公主嫁過去和親。當初劉邦急于逃命,將年幼的魯元公主推下車駕,多虧夏侯嬰舍命救起。受辱于匈奴,又謀劃嫁女求和。呂后聞訊終日啼哭,漢高祖才找個宗室之女冒充公主,勉強蒙混過關。
一場惡戰(zhàn),以女人為轉機,以女人為終局,《漢書》又補充一段關于女人的插曲。漢高祖歸天后,冒頓日益驕縱,甚至給孀居的呂后寫了一封信:“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言語非但輕薄,還不乏挑釁。呂后大怒,西漢名將樊噲當即表態(tài),愿率十萬大軍攻打匈奴。“千金難買季布一諾”的那位季布嘲諷道:“當年高祖發(fā)兵三十二萬,被困白登山,那一仗你樊噲就是上將軍,天下哀歌‘七日不食,不能彀弩’,如今余音未散,你就敢夸口率軍十萬征討匈奴了?”呂后聞言,無力反駁,只得放下身段,回信說自己“年老氣衰,發(fā)齒墮落,行步失度”,已經配不上冒頓單于。白登之圍,始自劉邦,終殃妻女,皇室一門受辱,的確稱得上漢家天下的至暗時刻。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