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2年9月,我們抵達莫斯科。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坐在鐵路環線的列車上,沿途停留各站,每到一站就從車上下去一批姑娘。人們俗稱的“買家”來到姑娘當中,他們是不同軍兵種的干部,從我們中間挑選狙擊手、衛生指導員,或者無線電員……所有這些都沒有讓我動心。最后整列火車上只剩下13個人,都被轉到一輛悶罐車,拉到了路軌的盡頭,在那兒停著兩節車廂:我們這節和指揮部的一節。連續兩天兩夜,沒有一個人來找我們,我們只管又說又笑又唱俄羅斯民歌《被遺忘和被遺棄的》。到第二天晚上,我們終于看到有3個軍官和列車長一起朝車廂這邊走來。
“買家”來了!他們身材高大魁梧,扎著武裝帶,軍大衣上的軍扣锃亮,帶有馬刺的皮靴擦得發光。好帥啊!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軍官。他們走進指揮部的車廂,我們就把耳朵緊貼在車廂外墻上,偷聽他們在說什么。列車長在念我們的名單,并且對每個人的特點做了簡要說明:某某原來做什么工作,老家在哪里,受過什么教育,等等。最后我們聽到一聲命令:“讓她們全都過來。”
于是,列車長走出指揮部車廂,命令我們列隊集合。上級問大家:“你們想學習作戰技能嗎?”我們怎么會不想呢?當然求之不得,可以說是夢寐以求!以至于我們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一句:“去哪里學習,和誰學習?”只聽到長官命令道:“米特羅波爾斯基上尉,把這些姑娘帶到學校去。”我們都挎上自己的精品袋,兩人一行,由軍官帶上了莫斯科大街。親愛的莫斯科,祖國的首都!即使在這種艱難的時刻也是那么美麗,那么親切。那名軍官在前面大步流星地疾走,我們都有些跟不上他,只得一路小跑……
我還清楚地記得軍校畢業考試中的一個問題:“工兵的一生可以犯幾次錯誤?”
“工兵的一生只能犯一次錯誤。”
“沒錯,姑娘……”
接下來就是軍校的行話:
“你通過了,巴拉克學員。”
上級把我帶到我要掌管的工兵排,下令道:“全排集合!”
但是全排士兵都沒有站起來。有人躺著,有人坐著,有人在抽煙,還有人在打哈欠伸懶腰,渾身的骨骼咯咯作響。他們都假裝沒注意到我的存在。這幫久經沙場的男偵察兵居然要服從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的指揮,他們感到很丟人。我當然明白他們的心思,只好就地下令:“解散!”
就在這時,敵人突然開始炮轟。我跳進了戰壕,因為大衣是新的,我沒有一下子臥倒在泥土上,只是大衣側面沾了一些薄薄的白雪。人年輕的時候常常是這樣,把一件軍大衣看得比性命還珍貴。當然這遭到了士兵們的一陣訕笑。
工兵偵察是怎么進行的?就是戰士們在深夜悄悄潛入中間地帶,挖一個雙人掩蔽溝。有一天黎明之前,我和一個班長悄悄爬到雙人掩蔽溝里,其他戰士給我們打掩護。擔心換人會驚動敵人,我們就在溝里埋伏了一整天。一兩個小時后,我們的手腳都凍僵了,就算穿著氈靴和皮襖也不頂用。4小時后,人都快成了冰柱,要是再下雪我就變成了一個雪姑娘。到了夏天,我們又不得不在烈日下或雨水中趴著,一整天趴在那里仔細觀察敵人的所有動向,并且畫出前線觀察圖。
在我軍進攻之前,我們要在頭一天夜里做好偵察工作,一寸一寸地探測區域地形,在雷區中確定一條可以行進的路線。我們總是緊貼地面匍匐移動,肚皮就像滑行的船底,而我則需要急速地從一個班爬到另一個班。我探測的雷區比別人的更多。
我遭遇過各種各樣的情況,那些故事足夠拍幾部系列電影。
有一天,軍官們邀請我去吃飯,我同意了。工兵們并不總是能吃到熱食,因為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野外度過。可是,當食物都擺在餐桌上時,我卻盯住了一個爐門關閉的俄羅斯烤爐,走過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那些軍官看到我這個樣子都笑了,說這個女人神經兮兮的,大概以為烤爐里會有地雷。我正要回應他們的笑話,卻立即注意到烤爐左側的底部,有一個小孔。我仔細地朝里面看去,只見有一根細細的導線通向烤爐。
我急忙轉身對坐在屋里的人喊道:“房子里有地雷,請馬上離開房間!”軍官們頓時安靜下來,難以置信地瞪著我,沒有人想從桌旁站起來。我又大聲說了一遍:“馬上清空房間!”隨后我帶領工兵開始工作,先卸下烤爐門,再用剪刀剪斷導線。這下就看到了:在烤爐內,有幾個用麻線捆在一起的一升大小的搪瓷缸子。在烤爐深處,隱藏著兩大卷東西,用黑紙包著,那是20公斤炸藥。
在戰爭中我盡量不去想愛情和童年的事情,即使面臨死亡也不去想。為了活下來,我為自己定下很多禁區,比如我絕對不讓自己去觸碰任何曖昧和溫情,連想都不能去想,回憶過去也不行。我還記得在解放利沃夫之初,上級批準我們有幾個夜晚可以自由活動。那是整個戰爭期間的第一次,我們全營到城市劇院看了一場電影。起初我們已經不習慣坐進軟圈椅,不習慣看到這樣美麗雅靜、舒適安寧的環境。當電影結束時,我一時間竟忘記了有些地方還在作戰,忘記了我們馬上要開赴前線,忘記了不遠處仍然有死神守候。
只過了一天,我們排就奉命去清理通往鐵路那段崎嶇不平的地區。在那里,有幾輛汽車被炸飛,又是地雷造成的。我們偵察兵帶著掃雷器沿著公路前行。天上下著冰冷的細雨,寒氣很重,所有人都被雨水淋得透濕。我的靴子泡脹了,越來越沉重,仿佛腳底是兩塊鐵板。我把軍大衣的衣襟塞進皮帶里以免踩在腳下被絆倒,走在前面的是我的軍犬涅爾卡,我用皮帶拴著它,它負責尋找炮彈和地雷,然后就坐在旁邊等待我們排雷。它是我忠實的朋友。
戰爭結束后,我們還要花整整一年時間排雷,從田野到湖泊和河流。在戰爭中,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跳進水里,主要任務是渡過去,準時到達目的地。現在,我們開始想活下去的事情了。對工兵來說,戰爭的結束要在戰后好幾年才能實現。勝利之后還要繼續等著炸彈爆炸,這是怎樣的感覺?勝利后的死亡,才是最可怕的死亡,那是第二次死亡。
作為1946年的新年禮物,上級獎勵我一塊10米長的紅緞子。我笑了:“我要它有什么用呢?難道復員之后我要用它縫制一件紅色連衣裙,勝利的紅裙子?”不久,我的復員命令就下達了。全營戰友為我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在晚會上,軍官們給我獻上一份厚禮——一塊大大的刺繡藍頭巾。這塊藍頭巾讓我不得不獻上一首歌曲《藍色小方巾》。那次,我為戰友們唱了一整夜。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發燒了。臉腫得嘴都張不開,原來是長出了智齒。我從戰爭中回來了。
(春秋筆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戰爭中沒有女性》一書,本刊節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