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分明和如如不動

姜博瀚的《漂亮朋友》讀了兩遍，第一遍是在清早，第二遍是在深夜。市中心的清晨有著別樣的熱鬧，似乎往熙熙攘攘的空氣里插根塑料管，都能流出咖啡和奶茶；深夜又顯得特別清冷，不知哪個角落里傳來瑟瑟的二胡聲，仿佛正在抽走城市繁華身上的最后一縷絲線。但有趣的是，無論早晚，讀《漂亮朋友》都與環境相搭，毫無違和感。它既有朝氣蓬勃的煙火氣，還有著夜色蒼涼的清冷味，朝暉夕陰，濃妝淡抹，總是相宜。

這是一篇關于“京漂”的作品，也是一部青春的小說。二十歲的女主尤莜，民辦音樂學院的中專生，闖蕩北京歌廳駐唱，夢想出人頭地。她在演員好友錢小花的引薦下，認識了紀錄片導演馬志強，先是被他的文藝氣質和藝術情懷所吸引，一夜生情，繼而被他的關心照顧感動，同居相伴，最終卻被他的粗鄙惡習震驚，深惡痛絕，直到馬志強死去。

作品以男女主人公的相愛相殺為主線，串聯起了底層京漂影視圈、演藝圈形形色色的人生，覆蓋了寬廣而復雜的生活幅面，承載了豐富而生動的現實細節，起底了那些光艷亮麗背后的酸甜苦辣，掃描了人性深處的神圣與幽暗，生動呈現了一個時代的骨相脈絡。

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生動真實的人物刻畫。看《漂亮朋友》這樣的小說，就像是坐小區的電梯，或者是擠門口的公交，不需要什么代入感便踏上了故事的節奏，與書里的人物先是擦肩而過，隨后便會結伴而行，最后就處成了朋友，進入了人物的喜怒哀樂。

比如女主尤莜，因夢想而勇敢，又因天性而克制，既想憑腳踏實地去出人頭地，又思慮獨善其身知足常樂，她的糾結注定了她的徘徊迷茫。她像一滴漂在水面的油，陽光下能閃現出珍珠的色彩，但最終融不進水，變不成泥，沉不到根，抓不到葉，油亮亮，臟兮兮，灰頭土臉地栽著跟頭。可這又怎樣呢？她還帶著自己的夢想和善良，還有自己的朋友和青春，還有著遠超小說結尾的人生長度。當馬志強遇意外身死，尤莜腸胃痙攣住院后，“沉靜的雪落在北三環薊門橋。她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快點好了去北飄香火鍋店吃一頓老北京涮肉犒勞犒勞自己的腸胃。”這不是悲傷的調子，也不是消沉的語氣，而是含著勃勃生機的紅塵清澈。

而錢小花正與尤莜相反，因勇敢而夢想，因真誠而可愛，她行事大大咧咧，說話直白粗糙，卻有著鮮明底線。她受得了合理的欺騙，卻受不了強勢的壓迫，她珍惜有所隱瞞的友情，卻鄙視熾熱如火的戀愛婚姻，用她的話說：男人就是一頭公牛。把我們女人當母狗騎。她把尤莜當另一個自己去呵護，為了形象，她會為睡覺的尤莜洗頭；為了安全起見，她會痛罵糾纏尤莜的音樂總監，會不厭其煩地質問為尤莜看病的醫生……看到最后，你會發現，在“錢小花”如此俗氣的姓名里包裹的是一個高貴的靈魂——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熱愛生活、熱愛夢想。

男主馬志強因自卑而狂妄，因迷失而裝相，他對藝術的癡狂，猶如冰塊對寒風的依仗——他一旦離開藝術而進入生活，就像貌似純凈的堅冰化成一攤慘不忍睹的臟水。所以，他在片場是上帝，他談藝術時是魔鬼，而一旦過起日子，他只能是個混蛋：他喝酒打女人，把錢小花存在尤莜處的倉鼠沖進下水道，還愛在超市小偷小摸，說那是共有財產……最后，他淹死在了河里——由“導演”而變“淹倒”似乎是馬志強唯一且必然的人生歸路。

此外還有綠牡丹，還有劉鵬飛，還有綠鐵門的老板娘，等等，他們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把你召喚到現場，字句之間，有著生動鮮活的鏡頭感——這又得益于姜博瀚的電影導演專業。可以說，這些人物既是他寄居京都的沉淀積累，也是他北漂心路的分身幻影。

生動鮮活的人物，該用怎樣的語氣講述，這又是個值得一說的問題。

姜博瀚的敘述腔調是冷眼旁觀式的，述其事而不作其情，甚至有意拉開與人物的距離。在情節設計上，不用綿密的鋪墊和懸念疊加造勢，而是選用回廊鋪院式的塊面推展，先營造情景氛圍，再推出人物，順便帶出故事。因而在敘述節奏上便極為舒適自然，給人物蓄足了張力后勁，也給讀者留足了思考空間。

比如，小說的開頭便說：小月河里出了命案，法醫鑒定馬志強酒后嗆水而死。而女主“尤莜的臉像舞臺上的幕布，快速拉開好幾道，這才露出噩夢般的神情，大汗淋漓，感覺尿了褲子。”懸念一經祭出，下邊應該是緊鑼密鼓的順藤摸瓜了，但姜博瀚沒有，而是宕開一筆，去寫NASA迪廳，去寫薊門橋東北角的綠鐵門，去寫尤莜的京漂生活，感覺作者把這么好的懸念浪費了。實則不然，因為姜博瀚明白，他講的不是一個一驚一乍的事故，而是一個意味十足的故事。而一個有趣味的敘事，人與物同等重要，浸透著情感與生活的一草一木，都會散發出迷人的味道。

這種“迷人的味道”不是由于情感噴涌的感染，而恰恰是來自沉靜累積的輻射。

終于，姜博瀚找到了那種沉靜的力量，并傳導貫注于字句之間。他的目光一點點抽離，離開了枝枝葉葉、繽紛花朵，而是集中在月光下、清風中的花影神采上，凝視在包裹根系的泥土中，像一個固定的長鏡頭，以如如不動的心態拍攝著了了分明的影像。

或許正是如此，看完這部描寫市井俗人的作品后，感受到的卻是京都里那股不俗的氣息和那個不俗的時代。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