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孔飛力是美國著名的漢學家,他長期致力于清代中國的社會與政治史研究,尤其關注中國社會結構、官僚體系、民間信仰與社會運動等方面的問題。他的作品為理解中國晚清歷史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為新文化史視角下的清史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隨著新文化史視角在歷史學界的興起,人們對歷史事件的關注不再局限于宏觀的政治、經濟層面,而是轉向了更為微觀、底層的社會文化現象。在這一背景下,清史研究也逐漸呈現出了新的面貌。本文旨在探討新文化史視野下的清史書寫,以《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以下簡稱《叫魂》)為例深入分析孔飛力的史學觀念與治史方法。
清代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極富變革性和多樣性的時期,其歷史文獻中不乏政治斗爭、社會變革等重要內容。然而,傳統的清史研究往往偏重于政治史、經濟史等領域,而對于社會文化現象的關注相對較少。孔飛力在《叫魂》一書中則以另類的視角,通過對一起看似不起眼的“叫魂案”的深入剖析,揭示了晚清社會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官僚體制的運作機制以及乾隆時代政權穩固的內在危機,為清史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孔飛力將一樁“叫魂案”作為書寫線索,以小見大,打破了以往傳統清朝政治史側重對歷史事件本身進行分析的單一研究范式,并將心理學、社會學的研究視角融入其中,以高度的敏感性去看待歷史,揭露分析妖術恐慌背后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制度問題,體現了作者于宏大歷史背景下暗藏的對社會底層的人文關懷。
孔飛力的《叫魂》講述了一場爆發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始自江南地帶,而后逐步蔓延至大半個清王朝的盛世動亂。以一件偶然卻又必然發生的“叫魂案”為書寫線索,串聯起一系列稀奇古怪、撲朔迷離的故事與鬧劇,其中主角被劃分為三個層次:普通平民百姓、各級官僚、專制君主乾隆,扮演不同社會角色的他們對妖術的理解與反應也不盡相同,人物關系糾纏交錯,各自行動又都與他們的社會身份一一對應,該作深刻揭露了妖術恐慌背后的盛世暗傷。
正如孔飛力在書中序言中提及的那樣,叫魂案所揭示的一些歷史問題值得更為深入的探討:“政府如何對待‘離經叛道者’;專制權力如何凌駕于法律之上而不是受到法律的限制;官僚機制如何試圖通過操縱通訊體系來控制最高統治者,而最高統治者又如何試圖擺脫這種控制。”通過閱讀本書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我們不僅可以加深對清代官僚君主體制的了解,也能對作者基于新文化史視野下的歷史觀念與史學思想有所感受。
一、歷史觀念與思想
(一)社會事件合力作用的整體史觀
人類社會歷史中,人的正常活動都有目的,這些總和構成歷史,使歷史具有復雜性、盲目性、偶然性。任何歷史事件的發生都絕對不是孤立的,而是社會的各個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人類之間的活動息息相關,這是誰都逃不過的命運牽扯。
起初,“叫魂案”只是一則不太起眼的小小沖突,嚴格來說,它可能僅僅只能算得上是一個民間社會治安事故,但孔飛力卻以整體史觀的眼光對其進行把握,將這一案件作為線索,把不同社會角色的理解與反應代入其中——在傳統的封建社會里,販夫走卒、鄉愚村婦這類普通平民百姓對妖術迷信按理說應該已經是司空見慣了,那為什么唯獨這次造成了空前恐慌呢?層層剖析之下,原來是因為這個所謂的“盛世”,已經出現了人口過度增長、各種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的問題。人們的不安全感逐漸加劇,以致出現“以冤冤相報為形式廣泛彌漫的社會敵視”。與此同時,各級官僚與君主的不同態度則將官僚君主體制中君臣權力博弈的激烈角斗體現得淋漓盡致。孔飛力將這一系列事件聯系成一片網絡,揭示了盛世表象下的衰落跡象。
(二)以小見大、自下而上的層層遞進
在宏大歷史背景之下,孔飛力仍能關注社會底層人民的現實境遇。在第二章中,他寫道:“我們最難以判斷的,是‘盛世’在普通人眼里究竟意味著什么”;“從歷史的眼光來看,當時經濟的生氣勃勃給我們以深刻印象;但對生活于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活生生的現實則是這種在難以預料的環境中為生存所做的掙扎奮斗”。
孔飛力從當時人口的增長與流動、地區的不平衡發展、物價變化與白銀外流著手分析,指出了民眾對妖術的恐懼源于他們的社會經歷,繼而筆鋒一轉,將剪人發辮的妖術與削發令相聯系,引出了乾隆皇帝對自己統治地位動搖的隱隱擔憂;他們都面臨著由不同社會身份而造成的不同壓力。最終,這些“包括妖術恐慌在內的種種地方性事件”變成了“推動整個政治制度運作的燃料”,問題的核心最終指向對常規權力和專制權力之間關系的理解。研究從百姓對于妖術的惶恐,再到社會環境、皇帝與大臣通訊機制等的深入剖析,最終把目光放到整個政治制度的運作中來,自下而上,由淺入深,層層遞進,通過民間生活事件反觀政治布局,一步一步地理清了看似雜亂無章的事件關系,將這一段歷史隱喻平鋪開來。
二、治史方法
(一)對原始資料的全面收集
孔飛力在此書中使用的史料相當豐富,主要包括原始文獻以及相關的地方志、古典筆記以及一些西方的研究成果等。這些原始文獻首先集中于如《朱批奏折》《吏科史書》等乾隆時期奏折、刑吏方面的史書,最大程度上還原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其次,由于孔飛力認為德清縣是妖術事件的起源地,之后又蔓延到各個省份,所以他以《德清縣志》《廣德州志》等地方志為依托,以當地官民的講述視角去剖析事件的脈絡,這樣同等角度的思考更有利于去切身感受客觀史實;最后,在此基礎之上,他又沿用了西方史學的創作思路,結合人口史、巫術史等現代史學類別,加以圖表、數據的輔助,使叫魂案的分析更加到位。
(二)心理分析方法的巧妙運用
雖然這本書歸根結底是對晚清時期官僚政治體制的探究,但在探究過程中,作者跳出了以往只著眼于政治制度的傳統述史桎梏,加入了心理分析這一歷史學科之外的研究方法。
孔飛力對百姓、官僚、乾隆的心理分析是全書的亮點之一:“鍍金時代”的盛世表象下是平頭百姓們頂住壓力、艱難生存的社會危機,對生存的恐慌轉化成對他人,尤其是可能會對自己產生威脅的乞丐游僧的憎恨發泄,造成了攻擊與被攻擊,謠言與被傳謠言的惡性循環和一連串甚囂塵上的連鎖反應;地方官僚當然想要盡快息事寧人,這一面是出于對自己仕途穩定的考慮,一面則是出于知識分子對市井小民小題大做的不屑一顧,可紙包不住火,他們無奈于事態的發展,又忌憚權威,最終才轉而積極抓捕罪魁禍首;而乾隆一切的憂慮擔心都源于想要穩固自己的政權統治地位,異族統治的合法性使他焦慮,官僚機制的腐敗無能讓他頭痛,他的最終目的并不是處理叫魂案,而是借此機會清除異己,以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三個群體心理狀態各不相同,但都有著自己的利益思量。見微知著,這就是時代轉折下人們對社會環境變化的真實感受。
(三)別樣的研究視角
20世紀80年代起,新文化史在西方興起,為當代巫術史的研究提供了一種路徑,《叫魂》就是巫術史與海外中國研究相結合的優秀成果。
孔飛力在本書中采用了新文化史這一別樣的研究視角,將政治史與社會史、文化史相結合,對其采用了“文化分析,微觀研究,符號、象征和儀式的解讀,對交流與傳播過程的考察,注重表象與實踐,關注日常生活和底層群眾,強調敘述性和通俗性”等新文化史的書寫方式,與傳統清史的書寫方式不同。
三、結語
孔飛力在《叫魂》中展示了自己絕妙的治史技藝,他的史學書寫從日常事件和細微之處入手,以小見大,自下而上,揭示出宏大歷史背景下的社會動態。這種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比宏觀敘事更具說服力,也更貼近歷史的真實面貌。孔飛力的研究方法和史學觀念也為清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通過對歷史事件的細致分析,他揭示了清代社會的復雜性和多層次性,為理解中國歷史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孔飛力的研究不僅豐富了中國歷史研究的內容,也為史學方法的創新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想要更進一步地對歷史事件進行細致分析,就得多使用內部視角,站在當事人的立場上思考。一旦帶著濾鏡反觀過去,豐富的日常就會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剩下的只有對后世產生特定影響的事件系列,被史家挑選出來置于時空脈絡中ibTUpV2vSFnEM4exuqEIeMv8aS40MOPvdYyF6kj1Z6s=加以敘述。要想恢復鮮活的歷史,回到歷史現場,回到日常世界,恐怕是不得不采取的策略。
歷史事件由后人所書寫,有時人們往往會有先入為主的主觀感受,認為在前人的研究之下,歷史就應該是那個樣子、那個定義,而忽略了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人們對歷史的切身感受與看法。歷史中的大人物、大事件固然重要,但細枝末節也是不應被忽略的重要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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