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兒

人類懷舊的情節，是人類進入時空夾縫時的自我安慰。有些事情即便是到了白發蒼蒼也不會忘記。

——題記

西院兒有三間草房，住著三戶人家十三口人，他們共同在一個屋檐下居住了半個世紀。房間一明兩暗，開門見廚，左右三個鍋臺，各有黑鐵鍋一口、水缸一個，盆碗瓢勺少許。粗大的房梁被常年的煙火氣熏得成了黑褐色。房梁上住著燕子一家。東屋南炕住著老兩口，北炕住著爸媽帶著四十幾歲的兒子。西屋住著夫妻二人帶著六個孩子，女主人那氏。

那姓，是滿族宗族在遼東滿族氏族中的一個姓氏，那氏祖上是貴族，她出生的時候已經是偽滿洲國，那氏顯赫的家族，終究也淪落為平民。

那氏命不好，39歲那年帶著五個孩子嫁過來，男人大她16歲。孩子隨娘改嫁都改姓了陳。那氏改嫁后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家八口人在西屋居住。

那氏25歲那年，她嫁的第一個男人死了，留下了兩個孩子，隨后她又嫁給第二個男人，七年后那男人扔下她和五個孩子也死了。那年月一個無文化、無工作、無地位的女人，拖著五個孩子，沒有生活來源，她不嫁人又能怎樣？

住在西屋的那氏長得人高馬大，高顴骨，臉上有雀斑，常年不抹雪花膏，說話公鴨嗓，是不太招男人喜歡的那種女人。年老的那氏臉上還長滿了黑頭粉刺，一件藍色的褂子常年穿著，沒變過樣式，衣服外面還總是露出一截褲帶。

平日，_{i0KxaeXthByAZgrqxIBoNAeTXt5hZ7f0wdwNGiSM/Ls=}會看到她坐在小板凳上打袼褙，身邊一盆糨糊，大大小小的鋪陳在地上一小堆，一張張碎布一層一層地在飯桌的面上經她的手粘完整，然后在太陽底下曬或放在熱炕上烙干，再一張一張撕下來，打出的袼褙皆一團雜色。然后按照每個孩子腳的大小剪成鞋底樣，在昏暗的燈下徹夜納鞋底，忙著給孩子們做冬天的棉鞋、夏天的單鞋。很多年來，我見過她家孩子的棉褲棉襖都是落著補丁，穿的鞋也是她做的。過年了，也沒見一個孩子穿過新衣服。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她的二女兒是那么羨慕別人家的孩子穿著新衣服的表情。她的二女兒還表示，她長大后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件棗紅色的夾襖。

在她家房前屋后的地里，那氏是一介農婦。屋前種菜，屋后種糧，終年的勞累沒有讓她怨天尤人。盡管生活艱難，但那氏知足，孩子們漸漸長大，能在隊里干活啦。她常說要不是老陳娶了她，給了她一個家，她帶著一幫孩子可咋辦啊。

小兒子十歲那年，那氏的第三任丈夫也死了。那氏就這樣帶著六個孩子艱苦地生活。好在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都輟學能在隊里干活了，家里的日子也開始好起來了，生活有了盼頭。她仍然舍不得吃，孩子們吃剩下的她才吃；舍不得穿，孩子們不穿的她才穿。她生活的法則就是不凍著、不餓著就是好日子。她攢錢張羅著先給大女兒和二兒子找對象成家，這兩個孩子眼睛有疾，不能耽誤他們的終身大事。當孩子們一個個都結婚了，她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樹，老得不成樣子。

小時候我看了幾頁歷史書，知道一點兒清朝歷史，看著那氏我就想，她能不能是哪個落難的八旗子弟的后裔，或許她是流露在民間的格格。

一個沒有晚霞的黃昏，夜色正一層一層地籠罩大地，天顯得很暗淡，像一個漫不經心的畫家涂出來的褐色，這種色調讓人想起歸巢的鳥叫，很容易讓人想起許多許多的如煙往事。

73歲的那氏已是肺癌晚期，昏迷中她好像看見自己穿著格格的衣服，坐在火車上，前方有三個男人在向她招手。深夜里她自斟自飲一杯濁酒，北風突然卷起積雪，天盡頭處突然日出了，突然又日落了。那氏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她沒有給兒女留下什么遺產。

快要到來的春天不再屬于她，苦難不再屬于她。那氏隱入煙塵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青瓦長憶舊時雨，朱傘深巷無故人。

下午四點鐘，天色就慢慢暗下去，遠處荒野里的樹也就更加落寞起來。我仿佛看見那氏領著那幫孩子穿戴整齊地站在西院兒。

寫完這段文字，有如我與西院兒的他們隔墻談天，真情蕩漾，在濃濃的鄉情中不免夾雜著幾縷失落和深深的悲憫，讓我隱隱作痛。雖然他們沒能走出去，見過大世面，一輩子守在自家的天地。但每個家庭都樂天順生，在自強自立中力求向善自珍，我感覺他們的內心是有波瀾的，甚至是豐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