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尺度（組詩）

午后

午后醒來，世界赤裸地攤在眼前

不清楚寄居了多少時日

離第一聲啼哭，已間隔太多房間

日光灑在我的臉上，好像一雙大手

在一間屋子里

緊緊抱起嬰兒床上怕黑的孩子

馬路上空蕩蕩的，我坐在門前

回想夢中走動的人們

日出和日落，以及適合夜晚坐著畫舫

游玩的江南小鎮

天空好像熟透了的柿子

我的身體如此渺小，在這條寂靜的街道上

這個秋天，沒人會過來

我能憶起的事物也將變得空無

斑點

清晨，破碎的陽光觸摸我的皮膚

好像它熟識秋天的我

晃閃我的眼睛，把我從夢中喚醒

好像我還在小時候那個房間

數著樹梢魚鱗般的光線

它有聲音，常常和我密語

我知道下一刻它會藏在哪里

我抬頭看那個發光的球體

欒樹的紅色小泡，路邊的黑色吉普

還有透明清冽的空氣

食鹽般在我的腦海里翻轉

甚至有一刻，我找回了那些飛逝的日子

斑點落在腳前

它們再也不發出聲音

和屋子相關的感覺

屋子打掃干凈，什么也沒落下

離開只是關門的一剎那

柜子的朝向會忘記，熱水器的高度

會變得模糊。還有氣味、光線

樹影、水龍頭的滴水聲

是這些構成了日常生活的秩序

掏空一間屋子，就意味著掏空

一切包括對這個屋子相關的感覺

在另一間屋子里走動，窗外的人

系緊大衣。告別那些抽象的想法

這是一個晚上，屋子里很溫暖

我可以在燈光下疊一疊舊衣服

時間流動，我的感覺跟著流動

或許我可以躺在床上，翻開一本書

生命的尺度

頭發的味道，衣服的味道，煙卷的味道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細節

就可以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

回想起的面容，熟悉，但不可接近

那些漫不經心的快樂是多么珍貴

紅色發卡、雙排紐扣，彈掉煙蒂的姿勢

好像發生在電影里的畫面

但觸動的情感是真實的。這是多么奢侈

在秋天和朋友交談一下和心靈

相關的感受，那唯一可信的生命尺度

除此之外，還能回想起什么：

相遇那天的氣候，也許還有一條街道

幾間疏離的房子，三兩個人影

在地球的一個角落，我們曾真切地活著

鳥鳴，在綠葉中

在陽光下，好一會，衣服才熱乎起來

但衣服并不是我的皮膚，很長時間

我會忽略它，因為衣服在更顯眼的位置

用指尖觸摸，兩個人目光偶然地相碰

那些高樹上不知哪里來的鳥鳴

在綠葉中，似乎在言說人類的情感

但近距離的接觸是一種禁令，除此之外

還有更多通知客觀地抵達。人不過

是件空蕩蕩的衣物。那些特殊的角落里

沒有溫熱的皮膚。只有對被遮蔽的恐懼：

所珍視的都已被改變。更多美好，燃為灰燼

第三十個秋天

多次路過路邊的桂花樹：桂花開了

桂花落了。這一次我沒敢指認

站在旁邊，仔細打量著它的硬殼葉片

像是研究一株陌生的植物。它的生命里

最燦爛的日子過去了，就不再有人提起

就像這個秋天，我的第三十個秋天

再一次從午后的夢境中醒來，睜開雙眼

起身，在霧氣中的山路游走，轉彎處

我清晰地看見所有遺忘的清晨和人影

太陽在寓言中燃燒，大地在人聲中搖晃

那些構成我的一切都在漸漸地消散

在這個山坡上，石頭和落葉各有其秩序

夜晚，憂傷的……

所熟悉的只是這一間房子

它站立在某個空蕩蕩的大街上

清晨上班的時候穿過

一旁的垃圾車灰灰地等待

那些掃落葉的人知道

這又是一個重復的季節

不會再有什么新花樣

下班回來的路上，下雨了

想象自己是一個隱身人

撐傘在這條街上走動

從窗口投注下來的目光

和去年告別時沒什么不同

那些消失的人和他一樣

隱藏在許許多多的房子里面

夜晚憂傷地拜訪這間房子

像是熟悉的伙伴，一切都暗淡下來

過去的人影來來回回

在眼球上晃動，模糊得

仿佛上一個世紀。在清醒與沉睡之間

他什么都沒做，什么也都來不及去做

大巴車上

一個像這樣的早晨，坐在鄉村大巴車上

眼眶里的風景寧靜

好像有生命的事物都潛藏在視野之外：

夫妻倆在床頭調和昨夜殘留的爭執

或有人起床在灶臺邊轉身許多回

缸里的水結上一層厚厚的冰

孩子們戴上棉手套，蹦一下背一句課文

需要隔很久才能聽到路上老人咳嗽的聲音

這又是一個尋常的冬天

沒人得知爸媽在屋子里想些什么

在夜里長久發呆或長久獨坐

大巴車忽然進站，忽然想起我已經離家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