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或飄浮的蘆葦叢（組詩）

空亭賦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樂·年年雪里》

就這樣靜坐，讓一個下午

跟著一朵花衰老。凋謝的暮色

模仿茶絮浮在滾燙的水面

發揮它一生的甘苦。我在亭中

與閑秋千、舊詩集、缺角的屋瓦

構成了接近你的黃昏。而追憶

是黃褐色的榕葉，在不久后

同樣歸于塵土，同樣承受追憶

易安，乍暖還寒，南方又下了一場雨

在庭內，我知道，今夜的露珠是你

醞釀半生的孤獨，完好了千年

破碎于一次失禮的驚擾

夜巷，或西江城

光明路的居酒屋今夜不開

拐入街巷，暖調的燈泡

是水果攤唯一不會壞掉的果實

多么安靜，石獅子守著空別墅

你的腳步聲，慢慢疏通黑夜

淤堵的孤獨。天空的肋骨疼著

水泥路上發亮的水漬像摔碎的路燈

憑借肌肉記憶，我走進

中學校門旁的文具店

領跑中考、五三習題

容易斷水的晨光筆……依舊陳列

只有書架上，更新了一批應季的讀物

行香子賦

——致易安

雨后，兌水的晚霞于天際溶解

我的腳步，呈東南走向，復沓你故國

沉重的偏移。易安，想起你

黃花又瘦了一圈，你的后院

每片落葉都安放著恰當的安靜

秋千枯死的骨盆就是上好的容器

蟲蟻在此重建廢墟，你在紙上

虛構屋檐的傾斜，順勢的雨水

不會返回，直至千年后，出土一頁

泡爛的詞行。想起黛玉葬花

題詞落菊，只為掩埋時間的棄嬰

遺留發上的雪漬，梳妝時，在鏡前

蓄謀一場雪崩。你的月光在枕邊

挪出一小片冰冷，保鮮濕透的夢境

此時漏壺報更，窗外傳來

萬戶婦人沉悶的搗衣聲，冷風吹過

燭火微微戰栗，你突然想起

要為早逝的丈夫，寄一件冬衣

停電之夜

黃昏消退后，留下的余熱

在村前會合，谷堆錯落

像在為鋼筋水泥地做艾灸

停電之夜，蛀蟲趁機加劇

木長椅的慢性病，年幼的你

把時鐘的電池，片甲不留地

摳到手電筒上，多么天真

此時你認為墻上的時間

不如一只燈下ibj2irviZoAjZySuNa5GTQ==斷腿的螞蚱，不如

祖父口袋里一顆紙包的方糖

破舊搖椅邊，我在搖它，祖父在上面

搖著蒲扇，風累了，就回到他扇中

我累了，就躺在草席上，看著廣袤的星空

一點點地低過屋檐。那時的我

以為這一生，都會有這樣的夜晚

城市漫行說

雨水在后視鏡上重復傷口的愈合

紅燈的散瞳，使整座城市失焦在

時間的鏡片之外。車往何處？

鳴笛催促，前方路堵。光明路上

凸起的井蓋，收留了太多懂事的水

是的，它們的宿命，就是一同往低處流

而此地的黃昏，雨棚的鼓點與小吃街里的

油滋交響，你的輪胎致使柏油路安靜

平滑的水灘竇性心律失常

在一輛公交車的內部，打工人、學生

不熟悉線上支付的老人，共同發出這座城市

低沉的心跳聲，你的病歷本在副駕駛處

豎著耳朵聽，方向盤沒能左右

暮色的偏移。瞳孔的杯底，逗留烏云或咖啡

萎靡的面孔，好在紅日的喉管幽深

能夠容下你的目光：憂傷傾巢而出

不必擔憂天空的腹部因此脹破

大地情書

村東小路斟滿黃昏，兩旁秋色

有金黃的谷香，步履制造的遙遠

讓醉意得以上升，風吹過

稻穗們往一個方向傾斜，讓出

一個季節的視野，忙于耕種與

收割的人們，像另一種農作物

鐮刀、草帽、佝僂的背影

是這秋天的枝葉里結出的果實

插秧時，他們把衣褲拉到了半膝

其中的你，將蘸了暮色的稻苗

拋向田野中最寬闊的水域

漣漪泛起，白鷺振翅

像翻開了大地的情書

海的舊作

夏天過去了，你的大海還沒被晾干

還沒收回一塊石子引起的波濤

海浪像一排白蜘蛛沖向銀灘

沒能追回黃昏的往事，這些無人認領的晚霞

每一朵都在獨自盛開，我和你

像過期的信息，守著天空的聊天框

“如果可以，我愿掌舵大海的船身

航向你的城市。”沙灘上，找不到

曾握住的細沙，這些流動的星點

回到了黑夜的河床，你的漁船

停靠在淺淺的岸邊，水草爬在它的四周

時間的雨滴，是有去無回的水手

我們在一陣風中感受彼此的戰栗

月亮在云里緩慢地抒情。那夜

你步履堅決，撕開了大海的一角

只留下空酒瓶，不知所措地斜在岸邊

沉重的自己

葉子落了一地，不是因為枯舊

只是在對我的離開做出表示

十九年來，我沒再像出生那天

哭得毫無保留。厚重的烏云

在胸口匯集，積蓄的雨點

像哽在喉嚨里的詞，無法回答

時間拋出的設問，包括電話那頭

溫暖的謊言，至今不敢拆穿

一人在外，學會了在深夜

用幾粒文字，抵走一部分病痛

我知道，母親的遠眺，會為我提起一輪明月

我可以趁機，與影子交換身體

讓它替我承受病痛、恐懼和入睡

而我選擇在安靜的角落，蹲下來

把沉重的自己，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