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改造語言，從而在詩里改造自我

1.緣何寫詩？

周瑟瑟：我寫詩緣于童年的想象，一個人在對未來充滿好奇的時候就想寫詩。詩引導我進入未知的世界。因為胡思亂想，才有寫詩的沖動。當我走向戶外，看到各種陌生的事物，就有了改造語言，從而在詩里改造自我的可能。

子梵梅：某種不明的機緣，正好暗合生命內部的呼喊。加上其他文體不足以達到表達的需求，于是我寫詩了。

2.你的詩觀是什么？

周瑟瑟：我認為詩是語言的秘密，通過詩揭示語言與人的關系。詩是思想、情感與直覺的混合體，但同時是象征、隱喻與歷史的共同體。象征是必不可少的，隱喻也是，但直覺是詩的前提，喪失了直覺，詩就陷入了僵化，放棄了象征與隱喻，詩就陷入了自說自話。在我這里，詩還是自我改造與修正的渠道，詩是自我啟蒙的源頭活水。

子梵梅：詩人要有自知和節制。詩歌從不以量取勝，“寫”是一件簡單的事。我不想讓它如此簡單。功利主義和技術主義把我們托付給一臺又一臺機器，我們完全被速度所左右，無時無刻不處于批量復制狀態，處于燃燒焦灼狀態，包括閱讀的躁動。我要阻止滑動的輪子，阻止被速度忽略的慣性。所以我現在只在特別有欲望的好時機寫詩，一個月寫個三兩首，前提是這三兩首看起來都比較滿意。我是說，對于詩歌我們可以做到尊重，而不是拋一地雜碎。還有，別那么緊張，別為了進詩歌史到處刷臉，要清楚詩歌這寂寞田地，植杖耘耔是一個人的事兒。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周瑟瑟：故鄉不僅是物理空間與地理名詞，故鄉還是語言的原鄉。童年的直覺最為敏感，重返人類的童年，獲得詩的直覺的恩賜。我常常夢回童年，尋找詩的原鄉。故鄉與流失的童年永遠在一起，它們構成了我復雜的愛，詩是愛的容器。

子梵梅：意味著消逝。

當我還有真正意義上的故鄉時，它是我“這個詩人”的出處，也是我詩歌的部分來源。今天的故鄉已經成為紙上的建筑，它無法返回，只存在于回憶。如今，在任何異鄉也能夠自在地寫作。

童年對我而言意味著苦難，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因為家庭的極度貧窮，童年成為我的忌諱，也因之影響了我的一生，是我詩歌的基底和悲傷的本色。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

周瑟瑟：詩歌和時代交織在一起，難舍難分。時代是詩歌飄移的鏡像，通過時代的變化看見詩歌的本來面目。在時代的鏡像里詩歌是真實的，所有的想象與虛構都是時代真實的想象與虛構，沒有獨立于時代之外的想象與虛構。詩歌和時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詩歌是人，時代是鏡子，人在鏡中bcva9ugkkmQcGCkoKLy9Rw==，鏡中人方知鏡中事。

子梵梅：不管什么樣的詩歌，它都無法與時代脫離。如果一個人的詩歌里沒有時代，詩歌就沒有寫作和存在的意義。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詩歌與時代兩者的緊密性是天然綁定的，哪怕詩人寫的是牧歌，是風箏，是空氣和飄浮的云，它們都是這個時代的流變之物。哪怕他吟詠的是一只水中鴨，那片水泊和那只鴨子，也是一個時代的水泊和鴨子，不要不承認。不要回避、不要害怕，也無需強調。

5.對于自己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周瑟瑟：困惑是變化的，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困惑。語言甚至形式，都會構成困惑，但困惑并不會構成寫作的阻礙，相反困惑是寫作的推動力。只要思考就會遇到困頓之物，但它轉瞬即逝。

子梵梅：重復性寫作?！拔摇痹谠娭袚]之不去的寫作。

其實困惑倒是不常有。整體來看，三十年的漫長寫作，我都在現場從未離開，寫作處在不斷的變化中。也可以說，我不想讓自己有“風格”可以“歸類”。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周瑟瑟：經驗并不是單純的知識，經驗是一座巨大的房子，而想象是經驗這所“房子”里的一個重要的物件。沒有想象的經驗是死的經驗，經驗必須通過想象來激活。所以，對于我來說經驗和想象同樣重要。

子梵梅：相對而言，想象更重要吧。狄金森一生不出門，她的“經驗”來自她的“想象”。薩福也是。當然，這么說的前提是，必須把“想象”定義為“擁有天才般的跳躍延伸能力”。所有的詩歌，即便是口語和敘事，它的內部都要依賴想象力，否則難以為繼。經驗只是輔助。舉個例子，我可以坐在一個房間的一張椅子上全球旅行。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周瑟瑟：輕重緩急，都是詩歌所要面對的。詩就是人本身，人的所有問題都是詩的問題。輕與重是問題的兩個方面，大聲喘氣與輕柔呼吸都是生命的本能反應，吶喊與傾訴、愛與恨，都會在詩歌里集合，因為詩是生命之詩。

子梵梅：這要看對輕和重怎么理解。再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

在我這里，既要承受其輕（輕盈，輕飄，失重）的部分，更要承受其負重的部分。這由詩歌的屬性決定。詩歌的屬性之一是社會性，它與歷史、現實和未來息息相關，也即上面問題中我回答的“綁定”，這讓詩歌生來就需要具備承重能力。但也允許其“輕”，允許出神狀態，出離于現實逃跑一會兒，讓自己有片段的脫軌。其實那樣的時刻是非常好的，否則一個詩人很容易瘋掉。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周瑟瑟：沒有永恒不變的標準，詩是流水或者光陰，詩的好處是它的變化，我不知下一秒會出現什么樣的好詩，好詩就是符合自己生命呼吸的節奏與語言。但我們平時所說的好詩的標準，可能是偏見，甚至是詩的陷阱。并且每個詩人都有可能為別人挖下好詩標準的陷阱，所以我不太愿意向他人強調我的好詩標準，因為我的只能是我的，而不能成為他人的標準。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要堅持獨立的原則。

子梵梅：言之有物，包括空中飄飛之物。

語言不腐朽，不弱智。

能帶來新鮮和活力，升騰或墜落的活力。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周瑟瑟：從自我的經驗與想象里找到嶄新的漢語。路徑有兩條，一條是走向戶外，一條是走向內心。戶外是陌生的，而內心是隱秘的。走向戶外是田野考察，是解決你的視野與經驗的局限，是打破知識封閉。走向內心是向靈魂靠近，向真實的生命靠近，從而找到嶄新的漢語。

子梵梅：從優秀的漢語傳統里。一代代詩人也在不斷從自身時代的推進中，發現和創造流動的漢語。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周瑟瑟：詩歌的功效是自我啟蒙。在寫作過程中，將人從平庸中解脫出來，變成一個獨立的人。詩歌讓人不斷認識自我，認識語言創造世界的方法。詩歌是日常生活中一面誠實的鏡子，也是精神生活的烏托邦。詩歌給我們帶來了驚喜，消解無聊與無知，達到我所指的“卡丘的快樂”，即“卡丘”的彼岸，這是我所提出來的消解現實困境、重建獨立自我的詩歌觀念。

子梵梅：首先必然是對個體生命的建樹，讓個體靈魂不同于眾生的質地，讓活著本身更能忍受。由于詩人必備的前瞻性、大局觀和建構新世界的愿望，詩歌也可能帶來對世界文明的推動和改變。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周瑟瑟：不是生命體驗的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大而空的詩歌令人反感。假話連篇的詩歌令人厭惡。誠實而樸素的詩人，才能寫出不違心、不故作姿態的詩歌。

子梵梅：言之無物，乏善可陳的日常分行。太過隨便，批量生產，對詩歌沒有敬畏之心。技術寫作，龐大的修辭和取巧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