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母在20世紀30年代進入新知書店,之后相繼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總署、中國地圖出版社、中國印刷物資公司等單位工作,他們干了一輩子出版,貢獻了全部青春歲月。和其他老三聯人一樣,他們有純真的信仰,對事業的熱愛和投入可以說達到無私的境界。但他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低調,生前很少對子女提起。我閱讀三聯書店店史,特別是讀了徐雪寒伯伯等新知書店前輩的文章,以及父母的回憶錄后,他們中青年時代的身影逐漸在我心中活躍生動起來,使我受到很大觸動。那個時代的前輩們工作目的多么純粹,純正,純真。那樣的歲月,真是令人懷念!
臨危受命
我的父親沈靜芷(1915—1995)原籍浙江杭州,早年投身革命,1938年3月在武漢進入新知書店工作。熟悉他的老三聯人寫回憶錄說,“他精通業務,長于經營,廣泛團結同業,密切聯系作者和讀者,敢于并善于與敵人作斗爭,所以他的名字在舊中國即為出版界所熟知。原出版總署的老署長胡愈老(胡愈之)稱他和讀書(書店)的黃洛峰、生活(書店)的徐伯昕為‘三聯三杰’,是‘出版界難得的干練之才’?!痹诔霭鏄I的社會主義改造中,他被派往上海,在推動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龍門聯合書局和地圖出版社處理公私合營工作方面成績卓著,被出版總署黨組書記、副署長陳克寒稱為“上海通”。
1941年發生“皖南事變”,當時生活、讀書、新知三家書店除重慶一地外,都被國民黨政府查封。三家兄弟書店中,生活、讀書的總管理處設在重慶,只有新知書店總管理處設在桂林。因徐雪寒伯伯和華應申伯伯奉命相繼撤離到了“孤島”上海,父親臨危受命,以西南印刷廠(秦記)經理名義主持大后方的新知書店工作,在險惡中頑強苦撐了七年。在這之前,父親擔任過分店經理(他和讀書出版社的萬國鈞一起在貴陽創辦讀新書店并任經理),雖然時間不太長,卻很有影響,此外沒有總攬過全局性工作。對父親來說,內外的困難相當多,但他還是毅然擔當起責任來。當時,國民黨當局層出不窮的政治迫害,使他不得不轉入地下,長期處于秘密工作狀態,著重從事二、三線的出版業務。當時,出版用紙由國民黨政府統一分配,新知書店不在分配名額內。父親便和劉遜夫叔叔等想方設法經營土紙貿易,居然做到不僅能供新知書店出版用紙,還能幫助同業解決出版用紙的需求,在經濟上也開始有了盈余。這一舉措,對整個進步出版界也是一件大事。在這段時間,父親不斷受到國民黨特務的迫害。一天,一群特務趁夜黑將他綁架到龍隱巖,不問青紅皂白將他打得遍體鱗傷。他蘇醒后發現洞內只剩下他一人,這才奮命掙扎出洞口回到西南印刷廠。他傷痕累累地躺在病榻不能動彈,同志們深怕特務再下毒手,勸他立即離開桂林。但他考慮到新知書店在后方桂林的重要性,面對反動派帶有恐嚇性的“火力偵察”,不為所惑、不為所動!他認為,離開桂林就陷入了敵人的詭計,恐怕不僅影響到新知書店的存在,甚至會波及其他方面。對這件事的處理,體現出父親對全局和自身的冷靜把握。
1942—1943年,父親奉命先后兩次去重慶向中共中央南方局匯報桂林地區黨的出版工作。在重慶曾家巖50號二樓,周恩來親自聽取匯報后,親切關注三家兄弟書店留桂干部的安全情況,還針對當地的實際情況,對白區出版工作作了重要指示。就在1943年那次匯報時,周恩來已經預見到湘桂之戰國民黨必將節節敗退,對桂林出版機構如何部署撤退問題,一一作了周密的指示。他既嚴肅又風趣地說:“撤退,軍隊是家常便飯,臨到你們搞書店的,就不那么簡單了。你們都是有家當的,是舍不得瓶瓶罐罐的。當然,這些確是黨的資產,不能隨便丟,但主要是人,是干部,是群眾,安全轉移,保存了他們,一切都好辦了。依我看,你們是不是分兵兩路,到時候,一路從陸路向西撤,到重慶來,配合主力;另一路,從水路向桂東撤,那邊是山地,有十萬大山,什么都有,地勢很好,是打游擊的好地方。必要時,組織當地人民,干它一家伙,要不要頒發一個書店縱隊的番號?回去告訴三家書店的同志,要吸取1938年湖南長沙大火撤退的嚴重教訓,提高警惕,提前做好準備。撤,是要大家去撒革命的文化火種!”
父親把周恩來的這些重要指示帶回桂林,向黨組織匯報,三家兄弟書店同仁都心情激動。
1944年11月桂林失陷,父親雖然對新知書店的撤退工作預先作了較為周密的部署和安排,但是在桂林期間辛苦積累的存書、紙型、紙張等大部分資產,在金城江車站遭日機轟炸,損失殆盡。他每每提起這一慘重損失,都痛心萬分!后來他們撤退到重慶,和生活、讀書兩家兄弟書店緊密團結,同黃洛峰伯伯、薛迪暢伯伯等一起聯合新出版界共同從事民主運動,使新知書店成為大后方新出版業的核心成員之一。在艱難的時刻,父親在同仁的協助配合下,終于支撐過來,使新知不倒,真是不容易!
抗戰勝利后,為占領出版發行陣地,復員上海,父親和同仁們在虹口北四川路設立了頗為氣派的門市部,組織出版和重印了一批新書、好書。例如“新知叢書”,雖然在1935年創辦時已經著手編印,但讀者印象不深。此時,在父親主持下重新設計、統一規格,令人耳目一新,成為讀者學習新知識的良師益友,在出版界和讀者中頗有影響。“孤島”時期上海出版的《蘇聯文學選集》和在桂林出版的“世界文學譯叢”,這時也統一設計,并改名“新世紀文學譯叢”,受到讀者歡迎。新知書店前期在徐雪寒伯伯、華應申伯伯主持下出版過一批有影響的經濟學著作。復員上海后,圖書門類進一步拓寬,出版了《中國古代社會史》、《中國思想通史》、《魯迅傳》及侯外廬、杜國庠、許滌新、宋云彬、羅克汀、王士菁等學者的大部頭著作,受到學術界的關注。范老(范文瀾)在延安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的出版,甚至使國民黨當局驚慌失措。該書1947年7月在上海出版后,《中央日報》竟然為這部著作發表題為《介紹一本歷史奇書》的社論,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陶希圣甚至抨擊它是一部“亡國主義宣傳品”。為此,國民黨出動憲兵特務,全副武裝包圍新知書店,對其進行查抄。但國民黨當局的威嚇,不僅沒能扼殺這部通史的行銷,反而更加擴大了它的影響,甚至連國民黨空軍軍官也因看到《中央日報》的社論,特地從南京趕來購買。
聽新知老前輩們說,新知是個有名的窮書店,資金一直很拮據,店內同仁生活十分清苦。但是,大家政治覺悟高,同心同德,甘于奉獻。1941年,周恩來曾當面對徐雪寒伯伯和父親說過:“你們的低薪制,遠比根據地的供給制艱苦,很難設想你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备赣H在書店經濟條件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做的這些工作,被徐雪寒伯伯認為“帶有開拓性”,是團結大家“苦心經營的結果”。
新知書店在國統區廣大讀者中的影響逐漸擴大,在經濟上也有所好轉。1948年初由上海向香港轉移時,父親吸取過去幾次撤退的教訓,書店幾乎沒有受到什么損失。直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在香港成立,新知書店能夠以香港分店的店屋和辦公用房,二百多副紙型以及一批存書、現金等并入新機構,真是來之不易!艱苦歲月的純真信仰和克服重重困難的堅守,迎來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在香港的誕生!
“為黨打算盤的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父親堅守出版的熱情不減。記得我六歲時的一天,父親帶我來到北京王府井大街130號的一家書店,很多人在新裝修的店堂里緊張有序地做開業前的準備。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這是當時地圖出版社在王府井設立的門市部,也是繼三聯書店在北京王府井設立分店后,出版社最早在王府井開辦的書店門市。參與辦書店的洪森泉叔叔記敘當時的情況說:“沈老(沈靜芷)管企業,一抓用人,二抓用錢。他每天都要了解和掌握頭寸和銀根,過問資金周轉,這個習慣一直帶到我社。出版界元老、原外貿部副部長徐雪寒稱父親為‘沈老板’,說他是‘為黨打算盤的人’。他一貫認為讀者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因而經常要與讀者接觸,掌握第一手材料。他身為三聯書店副總經理時,每周都要去書店門市部,觀察經營效果,了解讀者需求,掌握進銷動態。他主張出版社要辦直面讀者的服務部,作為產銷聯系的紐帶。1958年,他親自拜訪了當時的東城區委書記,在區政府支持下,在寸土寸金的王府井黃金地段,我社開設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出版社自營a1B5VwHbf522YSG8osQAvUe7A93osUiVqrEVWaipARs=門市部,但后來被當作‘資本主義經營方式’無償送人,令人惋惜不已。他復出工作后,終于再次在社旁實現了自辦門市的愿望。”父親是地圖出版社首任社長,在20世紀50年代計劃經濟體制下,他提出的“讀者至上,市場為尊”的經營理念被說成是資本主義經營方式,書店門市遭到封殺。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個不茍言笑、行為拘謹的人,但凡關系到出版的事,他卻是件件放在心上,有時心急如火。記得“文革”后他重新走上領導崗位不久,就從北京來到上海,利用人熟地熟的優勢,促使上海有關部門批準恢復被撤銷的地圖出版社上海分社—中華地圖學社,并使之增加編繪部分地圖的任務,使這個地圖出版社在上海的分支機構得以保留至今。1987年,為促進對外開放,開拓國際市場,在父親的建議和協調下,地圖出版社改稱中國地圖出版社,以適應新的形勢,這時他已離休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