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故我在

佐內正史是新世紀以來日本攝影界中非常重要的攝影師之一。一方面，他積極參與各類跨領域創作，為音樂唱片拍攝封套，為明星拍攝寫真集，為影視劇拍攝劇照和海報等，在商業項目中，他總能保持一個鮮明的個人視覺身份；另一方面，他堅持獨立身份的攝影創作，熱衷于出版攝影書，迄今為止，他已經出版過數十本單行本。佐內正史的攝影書都有著樸素簡單的氣質，但又形態各異。佐內正史嘗試過多種不同的排版形式，他的攝影書都可算是他攝影實踐的結果。佐內正史曾于1995年獲得過佳能“寫真新世紀”優秀獎。于2002年因攝影書MAP 獲得第28屆“木村伊兵衛攝影獎”。《照片的毛發》（寫真の體毛）是他在2022年出版的單行本。在許多方面，這本書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典型的樣本，體現著當今日本攝影的現狀，也代表著二十一世紀里許多拍攝者和讀者認同的形式。

這本《照片的毛發》有著奇怪的書名，但內頁里一個文字都沒有。在佐內正史的個人網站上，他用了兩段詩來描述了書名所代表的含義，其中一段為：“我想照片是溫暖的/但不是人的溫暖，是貓的毛發的溫暖/那是動物的溫暖/無言的將一碗飯端到你面前/米飯的溫暖，翻動書頁/照片流動起來，浪漫的攝影書。”顯然，《照片的毛發》這個書名并非這本書或某個單項的系列照片的主題，而僅僅是體現佐內正史對照片的一種態度，一種情感體驗的概括。縱覽佐內正史之前的攝影書，你會發現在他的攝影保持著一種一致性，比如都很直率、簡單、感性、都是無主題的日常快照。佐內正史編輯照片的方式就像他的拍攝方式一樣，看起來非常隨意，就像是對待日常瑣事的態度。因此《照片的毛發》或許可以被看作是佐內正史一個階段的攝影總結，有點像荒木經惟在許多年間所作的年度視覺日記那樣。

《照片的毛發》有著豎長的開本，柔軟的質地，翻開書頁后，左右對頁組成的和合面呈正方形。在大部分頁面里，照片跨頁呈現，也有少部分頁面是一頁一張照片。所有頁面都有照片，所有照片都是出血印刷，全書沒有一頁空白，整本書就像是釘在一起的一摞照片，厚厚的很有體量。翻開這本書的時候，你能感受到，這是一種漫無邊際的圖像世界。這一切，從照片內容到書籍設計，無不體現著作者想要標榜的，有著純粹形式追求的鮮明個性。而書中照片所拍攝的內容，從餐桌上的飯菜到聚餐時朋友的面孔，從街邊一瞬到旅途風景，從花草樹木到偶遇的陌生人……顯然這些都是佐內正史的日常所見，他像個熱衷于拍照的文藝青年，在生活和旅行的途中，隨時隨手按下快門。他的攝影伴隨著他的生活經歷，他的拍攝內容就是自己的生活所見，他的創作形態可以被歸類進私攝影。佐內正史的碎片化快照可能會讓人聯想到沃爾夫岡·提爾曼斯（Wolfgang Tillmans），兩者的照片看起來都很平常很普通，但相對于提爾曼斯的攝影的主題性，佐內正史的攝影似乎有種刻意的空洞，只是用相機記錄的一些生活里遭遇的細節瞬間，但似乎也沒講述什么，一切都漫不經心，一切都無關緊要。有些照片像是人的潛意識中出現的畫面，像記憶的感覺，莫名其妙卻印象深刻。有些照片干脆就像是一只貓咪拍的，無意識、無緣由、無指向。這倒是和生活給我們的感受很像，平淡、冗長、甚至無趣、無聊。

佐內正史的攝影實踐，是在一種持續的觀念下進行的。他的拍攝讓他所面對的現實有了意義，至少對他個人是產生了意義的，這個意義就是存在感，或者更具體的說，與證明自我的存在有關。“當舉起相機和被攝體對峙時，腳踏實地的感覺和彼此的存在感最強烈。”這是佐內正史的真實體驗，而他所拍攝的照片如流水賬一般記錄著他的生活歷程，翻看這些照片的感受，就像在體會攝影者的經歷一般。這種與現實世界平行的視覺體驗，無關公共話題，不強調對現實世界的觀看或對現實問題的關注，而只是一種視覺感受層面的分享。從拍攝者角度來看，那所有已經逝去的瞬間，那些平凡生活的畫面，那些出現在照片中的細節，可能曾令他自己感動，充滿經歷過后回溯時的溫存。

相對于經典模式的紀實攝影（無論是佐內正史的日本攝影前輩，還是西方的經典紀實攝影），佐內正史的攝影作品呈現出一種更為解放的碎片化形態，更為“民主化”，或者是“嬉皮士化”。顯然這是他所選定的方向，是他認為最符合自己心意的方向，或者至少是他試圖拓展出新意思的方向。但在拍攝的操作層面，佐內正史選用的是彩色膠片攝影，并且在暗房里放印成彩色照片——那種暗房制作的彩色照片從色彩到質感都相當迷人，在數碼時代的今天，這一做法顯示出佐內正史對傳統路徑的迷戀，以及因此所作出的堅持——1968年出生的佐內正史是從傳統攝影中汲取過足夠多養份的。佐內正史曾表示過，他的攝影歷程深受荒木經惟的影響，然而如果從《照片的毛發》這本書中的作品，以及書中作品的呈現模式來看，他似乎受森山大道的影響更顯著一些。而佐內正史與森山大道的區別，似乎主要是彩色攝影與黑白攝影，以及更為具體的圖像風格之間的差異，兩位作者拍攝的態度和觀念相當接近。

攝影這種“機械復制”的產物，之所以始終讓人著迷，不僅在于這種媒介與現實之間永遠也說不完的曖昧關系，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每一位拍攝者對于攝影這種語言的認識、理解、和態度是不同的，這造就了整個世界攝影形態的豐富性。佐內正史的攝影體現出他對傳統的繼承以及對新形式新概念的嘗試，但他作品的立意和屬性，則有著鮮明的東亞特色：重主觀而輕客觀，強調個人體驗，注重私人敘事，但缺乏對社會和對文化現象關注的視角，強調照片的視覺之美但忽略攝影的紀實功能屬性。在一定程度上，佐內正史的攝影能代表一批新一代攝影師的作品形態，甚至于這類攝影已經形成了一種趨勢，如今很多人都在用相似的方式拍攝，拍攝的過程給予了他們快感，他們都很享受攝影以及攝影的生活方式。他或他們用自己的攝影注釋了平凡，至于是否是平庸，只有時間才能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