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李振剛從地區師范學校一畢業就被分到周村小學教一年級。
開學那天,周村小學一年級有十二個新生在家長的陪同下一起來報名。吳春梅那天穿了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腳上穿的是一雙粉紅色的塑料涼鞋,她牽著媽媽的手來到李振剛的辦公桌前,仰起頭還夠不到桌面。
看著辦公桌前這個矮小清瘦的小不點兒,李振剛覺得很有意思,就一邊和她們聊天一邊給她們登記,在“學生基本情況”那一頁里記下了吳春梅家的情況:吳春梅,媽媽趙順芬,爸爸吳富成。
登記好新生們的情況后,李振剛叫家長們把發到手里的新書拿出來,他把新書定價都寫到黑板上后,算出了每套書的書費是三塊七角二分,學費一個學期是五塊,每個學生應該交八塊七角二分。除了要交的書費和學費外,李振剛要求每個學生都要準備兩個作業本,一支鉛筆,一塊橡皮擦。
賬算清楚后家長們都來交錢,趙順芬來到李振剛的講桌前,有些羞怯地把口袋里的錢全部掏出來放在李振剛面前——都是角幣和分幣。
李振剛和趙順芬一起清點這些錢,一共有六塊三角八,還差兩塊三角四。趙順芬見還差兩塊三角四時,一下子漲紅了臉,她嚅囁著說道:“李、李老師,這兩塊三角四請你先幫我墊一下,等春梅他爸下一場街去把松明子賣了,再、再給你,你看可不可以?”
這時另一個家長把兩塊五角錢遞給了趙順芬,說道:“春梅媽,我這里有兩塊五,你先交給老師,別讓老師墊錢呀。”
李振剛順著遞錢的手看過去,是張志輝的爸爸張德武。張志輝躲在他爸爸身后,只露出一張圓圓的小臉,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李振剛接過錢,找了一角六分遞回去,趙順芬把這一角六分錢接過來,遞還給張德武,說:“謝謝你了,兄弟!”
張德武又把那些錢推回給她說:“哎呀嫂子!這一角六分錢不是還得給春梅買鉛筆和作業本嗎?娃娃們讀書要緊,這點錢不算啥的。”
趙順芬把錢又遞給了女兒,說道:“春梅,這錢給你買作業本和鉛筆。以后你就跟著志輝哥哥好好讀書哦!”
交完錢登記好學生情況后,李振剛馬上召開家長會。在家長會上,他說:“請各位家長放心,娃娃們交到我這里,我會盡我所能去教好他們的。雖然咱們這里的條件沒法跟城里學校相比,孩子們既沒有進過幼兒園,也沒有上過學前班。但請你們相信我,等他們小學畢業時,一定不會比那些上過四年幼兒園和學前班的城里孩子差的。不過對不聽話的孩子,我也不會客氣的哦!像張志輝這樣皮實的小子,揍幾下應該沒事吧!”李振剛說完笑著看向張德武。
張德武笑著說道:“李老師說得對,我兒子送到你這里,你盡管放心大膽地教,要是他調皮搗蛋不聽話你就揍得了,我們當家長的沒意見!”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家長們都跟著笑起來,還附和著說:“就是就是,咱們娃娃交到李老師這里,希望你嚴加管教,不聽話盡管收拾,我們沒意見!”
開學第一天不到十二點就把事情都做完了,李振剛問學生和家長都準備好鉛筆和作業本沒有,他們都說沒有準備,李振剛只好讓他們先回家去,自己騎上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往鎮上駛去。
他去鎮上批發了一百本作業本,五十支鉛筆,還有橡皮擦、文具盒什么的。
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李振剛一直在教學生們怎樣握筆,怎樣寫字。教他們課堂常規,一個星期以后,開始教他們拼音和算術。
一個多月后,李振剛把十二個學生的家里都走訪了一遍。
從學校到吳春梅家要翻過兩座小山,再趟過一條小河,她家的房子就在小河東邊的半山腰。
那天李振剛跟著吳春梅來到她家時,她媽趙順芬在屋外菜地里挑水澆菜,她爸吳富成在院子里磨一把大斧子。
見李振剛和吳春梅進了院子,吳富成放下手里正磨著的斧子,從屋里搬了一把用松枝做成的簡易椅子,請李振剛坐。
李振剛坐下后,發現吳富成是個殘疾人——他的左眼定定地一動不動,只有右眼是正常的。吳富成從李振剛的表情里看到了吃驚,于是便主動給他講起了自己的眼睛來。
吳富成說他小時候在山上放牛時爬到樹上去玩,一不小心摔了下來,一截樹枝正好戳進了他的左眼,把眼球戳破了。
他爹把他送去了醫院,住了兩個星期的院,醫生摘除了他的左眼球,裝了一只義眼。
裝了義眼的吳富成乍一看上去感覺很不自然,正常人的兩只眼睛,眼球轉動的方向和頻率是一致的,可吳富成的左眼球和右眼球轉動的方向和頻率完全不相干,確切地說,他裝上的那只左眼球根本不會轉,看上去總是直勾勾地泛著瘆人的眼白。
聽了吳富成的解釋后,李振剛心里釋然了,再看他時,沒有了驚悸,只有憐惜。
從吳富成家往東再翻過一座小山梁,有一個相對平坦一些的小壩子,張志輝家就在這個小壩子里。
張志輝的爸爸張德武看上去年輕健壯,性格開朗;他媽媽話不多,整天都在忙碌;張志輝一天到晚都在到處跑,他媽說不知道這娃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只要是醒著,就沒見他安靜過,不是去樹上掏鳥窩,就是去小河里抓魚。
吳富成比張德武大十來歲,他們兩家是村里相隔最近的兩戶人家,兩家人有什么大小事都會首先想到彼此,兩家人的娃娃也總是在一起玩,一起上學放學。
開學兩個月后,學生們在李振剛的教導下,有八個人學會寫字了,還有張志輝他們四個一個字也不會寫,只會在作業本上畫曲線。
會寫字的這八個學生中,吳春梅的字寫得最好,每次都能得到李振剛的表揚。開學后的第三個月,李振剛任命吳春梅為學習委員,叫她幫著老師管理班上的同學,對那四個還不會寫字的同學,吳春梅很有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們寫字。
一年級上學期結束的時候,所有的學生不僅學會了寫字,還學會了十以內的加減法,期末時都參加了考試。
李振剛班期末統測成績出來了,第一名是吳春梅,語文九十八分,數學一百分。張志輝語文八十五分,數學七十九分,列全班第十二名。
公布分數那天,李振剛把一張寫了吳春梅的名字蓋了學校公章的獎狀發給了她,還獎勵了她三塊錢。除此之外李振剛又買了一些糖果,每個學生都分到了四顆,大家嚼著糖果,開心地回家過寒假去了。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四年,吳春梅一直是班上的學習委員,現在吳春梅跟李振剛已經很熟悉了,她時不時還會跟李振剛撒撒嬌。
四年級上學期快結束時,周村一帶的人家都在殺豬備年貨準備過春節了。
那天一放學,吳春梅便跟著李振剛進了他的宿舍,見李振剛把教案、課本放在了辦公桌上,吳春梅跑過來一把就把李振剛的胳膊拽住了,說道:“李老師,今天早上我出門時,我爸媽叫我放學后不管用什么辦法,一定要把你請到我家去吃殺豬飯呢!”
李振剛甩了甩被吳春梅拉著的手,卻沒有甩脫。吳春梅撒嬌道:“李老師,你別想甩開我,今天你不去我們家,我就不撒手。”
李振剛只好笑著說:“去去去!我又沒說不去,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我這就來。”
到了吳春梅家,李振剛跟吳春梅爸媽聊天,趙順芬說吳春梅的爸爸雖然沒了一只眼睛,但他一有時間就拉了家里的騾子去山上砍松明子。
當年林業局的伐木場離他們家有十來公里,大木料被砍走以后,留下很多樹樁。幾十年過去了,這些松樹樁的木頭都腐朽了,剩下來的就是松明子。
他找到一個大樹樁,刨去浮土和腐朽的木柴,就能砍到松明子。大多數時候,大樹樁還沒砍到一半,天就黑了,路遠,回不了家,只能就近找一個巖洞住下來。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后胡亂吃點東西后就把騾子放開,讓它自己去山上找草吃,然后繼續砍,等他把松明子砍好,再去把在c49c91c6efb91a9b8af8910e5dd623b2山上啃草的騾子拉來,裝上松明子馱回家。等他們回到家時,很多時候都過了夜里兩三點鐘。
李振剛問:“像這樣用兩三天時間砍到的松明子,有多少呢?”
吳富成告訴他出門兩天一夜,能砍到兩三百斤松明子。等到趕集日再馱到街上,以每斤兩角錢的價格賣出去,可以得到四五十塊錢。
吃過晚飯,李振剛準備回學校了,吳富成割了一條里脊肉,用繩子拴了,塞到他手里。李振剛再三推辭不要,可他們一家人都不答應,盛情難卻,李振剛只好把這塊肉提回了學校。
五年級上學期,吳春梅毫無征兆地曠課了三天,問張志輝,張志輝說吳春梅爸爸摔傷了,這幾天她要在家里照顧爸爸。聽到這個消息,李振剛決定放學后去她家一趟。
李振剛來到吳春梅家的院門外敲門,來開門的正是吳春梅。
看到門外站著的李振剛,吳春梅的眼睛紅了,淚水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春梅,怎么啦?”李振剛問。
“李老師,您來了!快、快請進屋。”吳春梅把李振剛讓進了屋。
躺在床上的吳富成右臂上纏著繃帶,左臉上貼了一塊創可貼,右臉上貼著一塊紗布,蓋在身上的被子雖然舊,倒也干凈,被面原本應該是鮮紅色的花紋,經過多次水洗,變成了暗紅色。
吳富成左眼失明,長期用右眼看東西,讓他養成了老是往右轉頭的習慣,見李振剛進屋,他往右欠起身想要坐起來,李振剛一見,趕緊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老吳,你這是怎么啦?”
“唉!上前天晚上我趕著騾子回家的時候,天黑,路陡,不小心跌到山溝里了。”吳富成沮喪地說。
“那你的騾子和它馱的松明子呢?”李振剛問。
“我這頭騾子跟我上山砍松明子也有五六年了,能認路,見我摔倒爬不起來,便自己馱著松明子回家來了。我在山溝里掙扎了好一會,總算爬了起來,到家的時候天都快亮了。見我滿身是血地回家來,春梅她們母女倆嚇壞了,趕緊帶著我去醫院,從醫院回來后,春梅就留在家里照顧我。沒有給李老師帶信請假,讓您操心了,還親自來一趟。”吳富成說。
“你現在情況怎么樣?”李振剛問。
“唉!去醫院打了抗破傷風的針,醫生給我處理了傷口,還開了一些藥。進一次醫院就花去好幾十塊錢!現在好得多了,明天就叫春梅去上學。”吳富成憂心忡忡地說。
“讓李老師您操心了。來,喝杯茶!”趙順芬一邊說一邊端了一杯茶進屋,遞給李振剛。
李振剛接過茶喝了一口,說:“老吳,你安心養傷,既然醫生給你處理過傷口,就應該沒事了。春梅這幾天落下的課我這就給她補上,下學期就要升學考了,馬虎不得。”
從吳富成的屋里出來,李振剛把吳春梅叫到一邊,讓她把課本拿出來,他給她把沒去學校這三天落下的課講了一遍。
講完課,李振剛又給吳春梅布置了作業,叫她今天做好,明天到學校交給他批改。
走出吳富成家的院子,李振剛又去了張志輝家,張志輝學習成績不太好,李振剛走進張志輝家院子時,看見院子里擺放著兩副馬鞍,張志輝和他爹張德武正在收拾馱具。
李振剛問他們:“你們這是要去馱什么呢?”
張德武說:“李老師來了呀,快、快請坐。我們想去馱幾袋化肥回來呢!”
李振剛說:“老張啊,下學期張志輝就該小學畢業了。最近這段時間我感覺張志輝讀書的勁頭不足啊!”
張德武說:“男娃娃能上到小學畢業就可以了,我家志輝明年小學一畢業就快十四歲了,看上去個子都跟我差不多高了。我和他媽商量好了,等他小學畢業就回來幫著我們種田地,也不打算再讓他去上初中了。這娃娃我看他根本就不喜歡讀書,再說了,你看咱們這村里,有幾個娃上過初中嘛。”
李振剛說:“老張啊,你這樣想可不對。張志輝成績是不怎么好,但也不至于差到考不上初中那個份上。志輝身體好,性格開朗,學習成績雖然只是中等,但只要他上了初中,將來再上高中、大學,他小學階段掌握得不好的這些知識,到了更高一級的學校就不是什么大事了。現在他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出在思想上。你們做家長的可不要給他灌輸小學畢業就回家種田的想法,志輝在體育上有很大的潛力,將來如果能到部隊去鍛煉幾年,會很有前途呢!”
“真的嗎李老師,我最想去當兵了。”張志輝插話道。
“當然是真的。不過呢,你要想當一個合格的兵,除了身體好之外,還必須有文化,最好是大學畢業,小學畢業生部隊是不會要的。”李振剛說。
“既然李老師都這樣說了,那志輝你還是好好去讀書,家里的農活我和你媽也能做完的,只要你好好讀書,我們在家里再苦再累都會覺得有奔頭。”張德武說。
李振剛見給張志輝父子倆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便回了學校。
吳春梅第二天一到學校,就把李振剛在她家布置的作業交給了他,李振剛批改后,兩門都是滿分。
上完吳春梅他們這班五年級的課,把學生們送進升學考試的考場,李振剛就完成了他教學生涯中的第一次大循環。
升學考試的結果是全班十二個學生中只有兩人沒有被初中錄取,吳春梅和張志輝兩人還被縣民族中學錄取了。這個成績當年在周村小學是創記錄的。之前周村小學每年升學考試被初中錄取的人數都沒有超過三個。
李振剛因為創造了周村小學升學率全鄉第一的成績,受到上級的表彰,新學期一開學就被調到了鄉中心小學。由于他愛好文學,經常給報刊投稿,半年后又被調離教育系統,到市里的日報社做了編輯。
這天,市里街道兩旁的行道樹下,有紅葉在飄落,從雪山上刮來的風帶著濃濃的寒意。
李振剛從報社下班回到家里,坐在書桌前準備編輯一篇報道時代楷模張桂梅老師的稿子。他把稿子看到一半,聽到有敲門的聲音,他來到防盜門前從貓眼里往外看,只見門外過道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穿著筆挺的軍官服,女的穿著時尚的紅色風衣。
李振剛打開門,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叫道:“李老師,您好!”
李振剛有些發愣,扶了扶眼鏡,再仔細看了看這兩個似曾相識的年輕人,問道:“你們、你們找誰?”
“我們就找您呀!怎么,您不記得我們了?”穿紅風衣的姑娘滿臉笑意地說。
“您再看看我們,想起來了沒有?”年輕軍官說。
李振剛的目光再次在兩人的臉上逡巡,終于從他倆臉的輪廓上,找到了他們童年時的影子,這兩人不正是吳春梅和張志輝嗎!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張志輝,你是吳春梅。對不對?”李振剛笑盈盈地說。
“您終于認出我們來了。”穿軍官服的張志輝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李振剛的手。
“快、快進屋,進屋。”李振剛把兩人讓進屋,請他們到書房坐下,又去廚房拿了一套茶具,把陳年普洱茶沏了一壺出來。
李振剛給兩個學生各倒了一杯茶,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才坐下來跟他們攀談起來。
“你們是怎么找到我這里來的?咱們師生有多少年沒見面了?”李振剛問。
“咱們從小學畢業到現在整整十六年了呢。其實找您一點都不難,您知道嗎李老師,市里的日報上印著您的名字呢,要找您去你們日報社一問不就清楚了!”
“對對對,我還覺得奇怪,原來你們是通過報紙找到我的。春梅,你還是那么機靈。”李振剛笑著說。
“李老師,你在編《學習張桂梅老師》的稿子呀!”吳春梅看到李振剛書桌上的那篇稿子,拿在手里問他。
“是啊!張老師的先進事跡是教育界i6QfHsue7Jmd6IniOJ7Sy47SsOhwrkJxnbOuWROZwFE=的一面旗幟,現在全國上下都在學習她呢。”李振剛說。
“李老師,當年咱們周村完小您帶的那個班里我和張志輝不是考到了縣民族中學了嗎?我們那個班初三的時候,換了一個班主任,叫張華敏,張華敏老師和你們宣傳的這位張桂梅老師是一樣的人呢!”吳春梅說。
“是嗎?那說說你們的情況唄!”李振剛一邊問,一邊轉過頭去看向張志輝。張志輝笑著點點頭。
“春梅,你先說!”李振剛說。
吳春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開始講她的經歷:
李老師,您知道的,我爸一只眼睛失明,我媽身體也不好,為了給我交生活費,我爸不是在山上砍松明子,就是在街上賣松明子。我上五年級那年,他去砍松明子,晚上走夜路摔著了腰和頭,那次李老師您還去我家給我補課了呢。我爸那次摔傷后經過簡單的治療有所好轉,他又上山去了。
從我上初中開始,他摔傷的腰就留下了病根,經常疼,可為了我的生活費,他又不能不去,最糟糕的情況出現在我上初三的上學期,當時也是在今天這樣的深秋,我爸失明的那只眼睛紅腫起來,后來我想,可能是他在山上過夜,被山上的蚊蟲叮咬以后感染了。
為了省錢,我爸沒有去醫院治療,只是找了一些草藥熬水,叫我媽幫他洗,可是他們自己治卻越治越嚴重,最后竟發起高燒來。
我媽被嚇壞了,趕緊去把我舅舅和張志輝他爸都叫了來,他們用平板車拉著我爸去醫院,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爸就昏迷了,十多公里的路,張志輝他爸和我舅舅兩個人輪換著拉車一直往縣醫院趕,我媽心急火燎地跟在他們后面一路走一路偷偷抹眼淚。我爸一會清醒,一會昏迷。他一醒過來就叫他們不要送他去醫院,他要回家,說挺一挺就會好的。說我星期六要回來了,生活費得給我留著……說到這里,吳春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她用顫抖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張志輝趕緊端起茶壺給她續上水。
當他們四人終于趕到醫院時,我爸卻不再說話了,醫生出來給我爸做了檢查后說:“人已經去世了,我們醫生也無能為力,你們節哀順變吧!”
我媽當時就哭暈了過去,半晌醒過來,她撲到我爸身上,拉起他的手,這時,她才發現我爸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已經變得冰涼而僵硬了……
我媽他們送我爸去醫院的情景,她跟我講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講起,我倆都會哭一場。
我星期六回到家時,爸爸已經在大家的幫助下安葬了。我長跪在爸爸的墳前,不知道往后我們孤兒寡母該怎么辦……
星期天下午我沒有回學校,那一個星期我都陪著媽媽在家里傷心,沒了爸爸的家,我們感覺天一下子塌了。
我媽跟我說,姑娘,這是咱娘兒倆的命啊!媽也知道我姑娘的成績好,媽也想讓你去上學,可你爸這一走,媽沒有錢啊!姑娘,要不這書咱不念了,咱娘兒倆就在家里盤田種地,等幾年你再長大一點,找個好人家嫁了,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聽了我媽的話,我的心悸痛起來。可爸爸已經離開了我們,我又能怎么辦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星期六那天我在我家屋前的菜地里割豬草,這時,我看到從地邊走過來兩個人,是張志輝帶著張華敏老師來我家了。
我丟下裝豬食的背簍,跑到張老師面前,一下子撲到她懷里傷心地哭了起來。
張老師撫摸著我的頭,溫柔地說:“別哭,別哭春梅,你是個堅強的好姑娘。老師來看看你們家,走,咱們到屋里去看看你媽。你家的情況張志輝在路上都跟我講了。”
我和張志輝一左一右拉著張老師的手走進我家的院子,我媽頭上還包著孝帕,見我們進屋來,我媽知道來的人是我們的班主任張老師時,她上前一步抱住張老師大哭起來……我們四個人在屋里哭成一團。
哭了好一陣子,張老師最先止住哭,她說道:“嫂子,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哭過以后咱們的日子還得往前過。春梅的成績在班上一直都是前三名,升高中,將來上大學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我知道,你們家里困難,沒有錢,但是越是沒有錢,咱們越是要讀書啊。困難都是暫時的,我們一起來想辦法。今天就讓春梅跟我一起回學校,咱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好讓爸爸的在天之靈放心,好嗎春梅?”
我鄭重地點頭,向張老師保證說回學校后一定努力學習。
離開我們家的時候,張老師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給我媽,可我媽怎么說都不愿意收下,最后張老師把那張錢給了我,說是叫我拿去學校交生活費。
我那天跟張老師回學校以后,星期六便不再回家了,我用張老師給我的五十塊錢過了一個月,第二個月,她又給了我五十元,靠著她的資助我總算上完了初中。中考的時候我的分數超過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二十分,當我回學校向張老師報告這個喜訊的時候,卻沒有看見她,聽其他老師說,張老師把我們這屆學生送進中考考場后就住院去了,她做了一個大手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所幸的是有驚無險,新學期開學,她又走上了講臺,帶著又一批學弟學妹開始他們的初中生活。
三年后我高中畢業考上了一所八年制本碩連讀的醫學院,我去年畢業,現在是省紅會醫院的一名內科醫生。
講到這里,吳春梅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你媽媽現在怎么樣了?”李振剛問她。
吳春梅回答道:“我媽媽現在過得挺好的。自從脫貧攻堅工作開展以后,我家被列為建檔立卡貧困戶,政府給我們家修了水泥平房,在掛聯干部的幫扶下,我們家還種了二十來畝杧果,現在每年的收入也有七八萬塊錢了,徹底脫貧了。我一回家,我媽就說,共產黨真好啊!她要我趕緊入黨,做像張華敏老師一樣的人,做掛聯幫扶我家的那些干部一樣的人。我是在大四那年入的黨,現在是一名有五年黨齡的老黨員了。回想起當年張老師跟我們講過的那些話,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運啊!小學時遇到了李老師您,中學時又遇到了張華敏老師。”
李振剛看著張志輝,說:“志輝,說說你的情況吧!”
張志輝說:“我的經歷沒有春梅那么慘,不過我也很危險地過了一段時間,那時要是沒有張老師,還不知道我現在成了什么樣子呢。”
張志輝輕輕呷了一口茶,開始講他的故事:
像我們這些從山上一下子來到城里的孩子,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特別是網吧,對我們的誘惑太大了。
初一初二那兩年,我在同宿舍同學的攛掇下,經常深夜翻出學校圍墻去網吧打游戲。晚上沒睡好,白天上課打瞌睡。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涂。初三上學期,換張老師來擔任我們班班主任,科任老師都說咱們這個班是沒救了,只有幾個女生的成績勉強跟得上,男生們一進教室就呼呼大睡,不聽課,不做作業,照這個樣子下去,這個班恐怕要完了。
“張老師召集我們幾個班委開了好幾次會,在班委會上,她了解到男生們上課打瞌睡是因為晚上翻圍墻出去上網了。”吳春梅插話說。
張志輝繼續說道,眼看著一個月的時間就在開班會,宣布紀律中度過了。我們這些男生都不以為意,晚上照舊出去上網,白天繼續在課堂上打瞌睡。張老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段時間,她吃不香,睡不好。
我們在前兩年氣走了三個班主任,我們養成了越惹老師生氣,就越開心的習慣。可這次,看到張老師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還為我們急得吃不下飯,嘴唇上都起了燎泡,我心里就開始后悔了。之前被我們氣走的一個老師曾經在課堂上說我們是糊不上墻的爛泥,說我們是朽木不可雕,好幾次我們被他從網吧抓回來,大晚上的罰我們在操場上跑步。我們和老師完全對立了起來。
張老師從來不懲罰我們,她只是在看我們時,眼里全是憂慮和悲傷。我最受不了她看我們的那種眼神了。
有一天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們回宿舍就躺下了。大家都在心里盤算好了,先睡兩三個小時,等到夜里一點左右,那時保衛科的老師,管理宿舍的大叔都睡熟了,我們再像以前那樣悄悄爬上圍墻溜出去上網。
正當我們都上了床,準備睡覺時,忽然聽到了張老師的聲音,她說:“今天晚上我來和大家一起睡,你們都趕緊睡吧!我就睡門旁邊這個空床位。”
什么?張老師要來我們宿舍睡覺?這是什么情況?我當時心里一下子震驚了!我們當年都是十六七歲的大男生了,張老師一個女老師來我們宿舍睡……我敢說,當時我們那間宿舍的十多個人心里的震驚肯定不會比我少……
大家都以為張老師住我們宿舍肯定只是一晚上。可我們都想錯了,張老師這一住就是兩個星期,在這兩個星期里,我們每天晚上按時睡覺,每天早上按時起床,大家上了床再也不敢亂講話,也沒有人敢提上網的事。晚上睡足了,白天上課也不打瞌睡了,有了張老師的監督,也不敢不做作業了。
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前兩年學習的欠賬太多了,當我們已經忘記了上網這件事情的時候,才發現要重新拾起被我們丟掉的那些課程,有多難!
為了補上我們落下的課程,張老師只好一個一個去求那些科任老師給我們補課,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時間,數學從有理數開始,物理從最基本的力學開始,還好化學課是初三才開設的,一開始我們就被張老師從網吧堵了回來,老老實實從最基本的元素符號開始學起……初三上學期,我們在各科任老師們的辛苦付出和張老師的嚴格監督下,期末全縣統測時,我們班的綜合成績終于排到了中上水平。
那次我陪張老師去春梅家的路上,才知道張老師平時不僅要上好自己的政治課,還要協調科任老師給我們補課,周末還要去像春梅家那樣的困難學生家去家訪。
那天在春梅家,看見她抱著春梅和她媽媽哭,我也忍不住跟著哭了。想想我們之前給她找了那么多的麻煩,還逼她住進了我們宿舍,真是太不應該了!我們惡作劇的時候心里還有些沾沾自喜,以為氣著老師了,以為自己聰明,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候真是混蛋啊!是一群既愚蠢又頑劣的混蛋!可就是我們這樣一群混蛋,張老師也沒有放棄,她讓我們懸崖勒馬。
那一年我們班參加中考,大部分同學都取得了好成績,像我這樣的學生,本來已經自己打算放棄了,沒想到中考成績出來后達到了縣一中的錄取分數線。上了高中后,一想起張老師和我們住一間宿舍的那兩個星期,想起張老師拿錢給春梅母女的情景,我就不允許自己懈怠,我始終覺得如果自己再重蹈覆轍,回到初一初二那兩年的狀態,不僅對不起張老師,也對不起我自己。
高中三年我們都過得很充實,每天的學習時間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每一科的學習都按照初三時養成的學習習慣進行有效學習:課前預習,課堂上專心聽講,課后認真做作業,把所有做錯的題目都收集起來,找出做錯的原因,注明正確的解題方法……
高考的時候,我的分數超過重點線三十分,我報考了國防生,被錄取了。大二下學期我順利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在心里發誓要做像張老師那樣的共產黨員。大學畢業后我被分到了部隊,現在是一名中尉營長。
“真好!”李振剛說,“看到你們兩個現在這樣,真好!老師為你們感到高興!現在說說你們兩個,你們這是什么情況?”
“我們兩個當年是一起考進縣一中的,高一的時候我們倆一個班,后來文理科分班后,我讀的是理科,志輝讀的是文科。您也知道,我們兩家離得最近,小學初中高中我倆都是一起讀的書,要是沒有志輝在身邊,我就沒有安全感。這種感覺從我爹去世后就更強烈了,那時候我們母女倆真的是太難了。幸運的是在學校里,志輝一直像個大哥哥一樣陪在我身邊,家里的農活志輝他們一家人都在幫我媽。上大學后,我倆就戀愛了。”吳春梅羞澀地看著李振剛說道。
張志輝說:“我倆這次來找您,就是想請李老師國慶節的時候參加我倆的婚禮,原本想著請張老師也來的,可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忙,身體也不好,我們不忍心再去麻煩她……李老師,我們想請您來給我們做證婚人,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到時候我一定來!能給你們做證婚人我太開心了!”李振剛回答道。
何順學:文學創作二級,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麗江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在《山東文學》《邊疆文學·文藝評論》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苦澀的蜂蜜》,長篇小說《陳小西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