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舞臺上的帝王,特別是開國帝王,大都具有雄才大略、口銜天憲、說紅不綠。在古裝傳統戲中,帝王一角相對好演,沒有太多的思想活動和性格刻畫、人性展示,甚至這角色就是一尊高居廟堂之上的木偶。而新編歷史劇要求就不一樣了,編劇、導演要把帝王作為“人”來寫、導,演員要把帝王作為“人”來演。
在新編歷史淮劇《金杯·白刃》中,我飾演第一主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年號洪武)。經歷了艱難的入戲與出戲,終于贏得了專家和觀眾的一致認可。我自己也悟出了帝王也是人、也必須是“人”的藝術至理。
該劇講述了明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間,朱皇帝賜尚方劍,命駙馬去西北賑災并查禁私茶,不料駙馬歐陽倫為利所誘,作為欽差竟參與走私茶葉,且沖關傷人,殺人滅口,按《大明律》系犯死罪。為嚴明法紀,朱元璋金殿當眾臣之面賜死女婿歐陽倫。
作為帝王,賜死一個罪臣,沒有什么為難,不必大驚小怪。而這個罪犯,卻是皇帝最信任的欽差大臣,更是皇帝的女婿,還是皇帝布衣之時救命恩人的嫡孫……這些關系,一下子把朱洪武推進情、理、法的旋渦,把至高無上的帝王“逼”成了困在人間煙火中難以自拔的一個普通人。
作為朱元璋的扮演者,如何“入戲”到一個開國帝王的形象,是令人煞費苦心的。
一、入戲
演員在舞臺上入戲,當先從形象上入戲,讓觀眾認可你所扮演的角色。這是第一步。在古裝戲曲舞臺上,老年時期的朱元璋,行當分類上屬于紅生,是勾臉譜,戴白滿髯口的。這些外在的裝飾,對表演有很大的輔助作用。但根據劇情需要,導演組提出不走傳統戲的老路,改俊扮,或可貼近觀眾,親近劇中人物關系。結果我就“一反常態”,以俊扮、粘五綹黲滿髯口、安工老生應工。先后演出60多場,所有觀眾,包括一批資深戲迷和上海、南京藝術界的專家學者,無一質疑,全都接受了與眾不同的“這一個”朱洪武。業內人士認為,大幕甫開,觀眾并不完全認同這一個朱洪武,認為他形象不是紅生,而像唐明皇。但隨著劇情推進,大家都慢慢地相信他了,因為特定的情節、那種糾結在他身上,所以需要一個獨特的朱元璋展現給觀眾?!鞍子裉m”評委認為:“這個‘儒雅’的朱元璋,從唱、念、表演、身段來講非常稱職。完成了對一個霸氣的開國帝王形象的塑造!”這個評價使我進一步認識到,演員“入戲”不是緊抱傳統一成不變,藝術規律是應該遵循的,但也是可以創新的、突破的。以儒雅闡釋霸氣,也是一種“藝無止境”。
演員的入戲,“形入”只是基礎,“心入”才是根本。以形象入戲,再像也就是“似誰”,而不會“是誰”,頂多就是個“特型演員”。
朱元璋俊扮并沒有完成“這一個”貧民出身的開國皇帝特色形象:既有一言九鼎、嚴厲懲貪的暴戾之氣,又有體恤民艱的良善之心,更有關愛家人又恨其不爭的悲憤之情。這一切,全在演員心中的悟性和藝術展現的功力??“绮粌H不能突出傳統戲中朱元璋的開國帝王“狠”的形象,而且外形愈是“俊”,內在愈是要“兇”,心理戲愈是要表現準確、到位。一句話,僅有“儒雅”是不行的。關鍵時刻,必須沖得上去、揚得開來,需要具備一定的凈行特點。
朱洪武在御書房批閱奏折之時,從一大批表揚駙馬的“人民來信”中讀出了疑竇:“說什么尚方寶劍如雷驟/說什么地震草木人鬼愁/更有這一句頌詞難參透/將歐陽比作廉吏聞泉侯/查遍了古今千年清官冊/找不著聞泉之名疑心頭/密詔調茶馬大使來述職/今日里馮尚銀當拜龍樓?!边@時馮尚銀到了,他一開口便自稱“罪臣”,朱元璋情知不好,驚疑不定。對話中,馮尚銀提到駙馬同富商賈德仁來往時,朱元璋突然猛擊龍案一掌,怒喝道:“此人可走私過茶馬?”情急之中,近乎失態。后來,又聽馮尚銀說起所謂廉吏聞泉侯竟是前朝被斬首的一大貪官,朱洪武再次怒斥:“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安頓了馮尚銀,朱元璋有一段內心“掙扎”的唱詞:“尚方寶劍是雙刃/授人以柄傷自身/公主怎面對/情法孰重輕/趕緊查究竟/召回歐陽倫/女婿如半子/朝廷重清名/金杯同白刃/江山考人心!……倘若他背叛朝堂金杯飲/孤只得白刃之下不留情!”情深、理正、詞嚴!而當面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歐陽倫的外婆湯老太質問:“怎么,當了皇帝就想賴賬?不怕天下人發笑!”這時,“我”通過細微的面部表情將內心的掙扎、情感的糾葛層層刻畫,傳遞出即將失去親人的悲痛和對國家前途的擔憂:“當了皇帝不怕天下人笑,就怕天下人鬧??!”鏗鏘有力的回答中又夾雜著無可奈何的哀嘆。此時的劇場效果達到動心、動人、動容的境界!
在起初研讀劇本時,直覺就是朱元璋的“鐵面無私”,而隨著劇情的發展,我從人性角度讀出了一代開國帝王內心的糾結和困惑。在了解茶馬道闖關事件之后,作為人父的朱元璋,一度希望由別人出面請求,自己順水推舟,從而寬恕駙馬,拯救女兒的家庭。而當百官置西北民變不顧,齊聚金鑾殿為歐陽倫求情時,作為皇帝的朱元璋,悟出了家與國的情懷和利害關系。這部戲揭示了一朝君王的理想和現實的沖撞,敲響了人類對貪欲絲毫不可放松警惕的警世鐘!
二、出戲
出戲不是在演出中跳戲,而是不忘“功夫在戲外”的箴言哲理,并力求實踐。
“功夫在戲外”,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的一句名言。傳統舞臺上生、旦、凈、末、丑,手、眼、身、法、步都是相對固定的、程式化的,但人物性格的塑造,戲魂、戲格的煉成,卻不是能憑一兩句舞臺提示就可以完成的,而必須通過主演者的“功夫”予以淬煉和展現,令人信服地展現出活的形象。
“折磨”情感,這是最叩擊觀眾心靈柔弱處的“利器”。朱元璋介乎“國”的安定與“家”的安全之間不能安心,這種沖突和掙扎是這部戲的關鍵。戲曲舞臺上朱元璋的扮演者很多,但如我這樣跨越自身同角色之間數十歲年齡差的人并不多,難度可想而知。這不同于我之前演過的其他角色,將表演的角色難度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情感的折磨沒有固定程式,即使有一兩句舞臺提示,也是各有理解不同,表現自然各異。莎士比亞說過,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理,有一萬個觀眾就有一萬個朱元璋?;磩∈莻€十分重視唱功的劇種,大段唱達50~70句。我就通過力求完美的唱腔,傳達出由后悔、愧疚、擔憂再到堅定的復雜情緒,起伏沉浮的跌宕節奏,抓住了觀眾的心,使得觀眾同頻共振。
“苛求”細節,是完善表演的“法寶”。細節決定成敗。大理寺獄中探婿一場戲,從皇帝角度看似乎并不合理,但觀眾認可,想看、要看。我十分注重細節處理,唱道:“愧對蒼天一聲嘆,我沒做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這句時我轉過身,把后背留給觀眾——“出戲”了?!俺鰬颉眳s又入“細”——細節,我在寒風中將披風緊裹,一個小細節透出了失去親人的無奈,縱然身為皇帝,也不能在天地之間恣意妄為。監內、監外的表演,親人就在面前,卻如隔著九重天。觀眾可見皇家聚首,劇中人卻必須“目中無人”。
“惡補”歷史,是充實胸腹的“食糧”。前人說過,大演員必須是“大肚子”?!按蠖亲印本褪谴髮W問。我雖不是“大肚子”,但必須不斷充實自己,雖然達不到一肚子學問,但切忌一肚子稻草。在排練《金杯·白刃》的那些日子里,我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惡補”明史有關章節,以及《朱元璋斬婿》的各種故事版本,充實自己。
在編導團隊的指導下和各藝術部門的共同努力下,《金杯·白刃》赴上海參評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演出,我獲得第29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這是縣級劇團中的唯一。頒獎詞說:“翟學凡飾演淮劇《金杯·白刃》中的朱元璋,他嗓音條件好,表演臺風大氣,演唱有韻味且發揮穩定,他原是小生,在劇中以老生應工,并吸取了紅生表演手段,對老生行有所突破,比較準確地刻畫了老年洪武帝形象,把人物在驚天大案面前情感涌動,正義凜然的一面表現得真實可信,具有感染力,在核心唱段中表現了較高的演唱技巧,情緒跌宕不失沉穩……”
這時,我又想起了梅蘭芳先生那句箴言:“功夫在戲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