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

德州是沿運河“四大漕運碼頭”之一。自古以來，城西的徐家渡口就是一個游人如織、車馬擁擠的繁華所在。

徐家渡口往東，是進城的必經之路，路兩邊店鋪如林。其間，有一家不起眼的酒館，門口掛一條大紅色幌子，上書“李家酒館”。酒館后院很大，一半是釀酒的作坊，另一半是老板和伙計們居住的地方。前面只有兩間門臉，一間賣酒，里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酒壇酒缸；另一間是餐廳，放了四張條桌、幾條長凳。很多人來這里并不吃飯，而是打酒。李家酒館的酒是家傳秘方釀造的“德州原漿”，醇香甘洌，入口綿柔，在當地非常有名。很多人慕名而來，先點兩樣菜，燙一壺酒，細細品過，滿意了，臨走捎上一壇。

經常來酒館喝酒的，有一個臨清的老板，名叫徐城。他常沿運河往來于臨清和德州之間，倒賣各種緊俏物品。徐城五六天來一次，在德州盤桓三五日，帶的貨出了手，再備齊回去的貨物，就裝船返回。他每次來德州，都吃在李家酒館，住在酒館對面的旭日客棧。

徐城嗜酒，每日早、中、晚，都會燙上一壺德州原漿，獨自小酌。他于菜上并不講究，一盤水煮花生米或者涼拌豆腐皮，一碗燉雜燴菜或酸辣綠豆芽，都能伴下一壺酒。李家酒館燙酒的錫壺是半斤的，他一頓喝半斤酒，卻從未醉過。

臨走，他還要帶上一壇，供在船上飲用。李家酒館的酒壇子有五斤的、十斤的、二十斤的。他初時帶的是五斤的，后來改成十斤的，再后來，不但帶二十斤的，還一次就是三五壇。

徐城跑德州十幾年了，和李家酒館的掌柜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酒友。每次徐城來，李掌柜只要在店里，就會添兩個菜、一壺酒，過來陪他喝幾杯，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陣子。

有一次，李掌柜見徐城走的時候又帶了五壇酒，就皺了皺眉頭，對他說：“老徐，你得少喝點了，再好的酒也不能貪杯。”

徐城說：“放心，這些酒不是我自己喝的，是給臨清的朋友們帶的。”

李掌柜這才知道，徐城每次帶酒回去，都會和朋友們聚一下。大家覺得這酒不錯，價格也不高，就都托他捎回一壇，這一來二去，托他捎酒的越來越多了。

李掌柜說：“既然大家都喜歡咱的酒，你何不在臨清開一個小酒鋪賣酒呢？”

徐城想了想說：“那我試試吧。”

過了幾天，徐城回來了。他一見李掌柜，就笑容滿面地說：“老李呀，我回去和幾個朋友一商量，都說這個生意可做。”

李掌柜一聽非常高興，就問：“好呀，啥時候開業？”

徐城說：“這幾天我把臨街的房子都騰出來，重新粉刷了一遍，只要酒一到，就可以開業了。”

兩人到酒館坐下后，李掌柜趕緊吩咐伙計上菜上酒，兩個人要好好慶賀一下。

幾杯酒下肚，徐城卻面露難色，幾次欲言又止。

李掌柜知道他肯定是有難處，就隔著桌子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徐呀，咱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你有啥難處，盡管說。”

徐城這才不好意思地說了。原來，他這次來租了一條機帆船，如果進的酒太少，連運費也掙不出，但家里雙親先后重病，已經掏空了家底，只帶來了二十壇酒的錢……

李掌柜聽完笑了：“這根本不算個事，先賒給你兩百壇酒吧，你那二十壇酒的錢也不用付了，出門在外，手頭上總得備點錢……”

徐城聽了李掌柜的話，眼淚馬上涌了出來。

吃完飯，李掌柜安排伙計們將兩百壇酒運到碼頭上，幫著裝上船……

伙計們回來后，都有些擔心，這么多酒，一文錢都沒收，萬一是騙子……

李掌柜笑著安慰他們：“我和徐老板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是個義氣人，肯定不會白要了咱的酒。”

不想，徐城這一走，就杳如黃鶴。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還沒有消息。這十幾年來，徐城還從沒有離開德州超過一個月不回的時候。

伙計們私下里議論：這么長時間不回來，兩百壇酒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李掌柜決定去臨清走一遭，他不只是記掛那兩百壇酒，是真的擔心徐城出了什么事。

李掌柜帶足了盤纏，讓兩個隨從的伙計挑上四壇窖藏三十年的原漿老酒，租一條小船，沿運河逆流而上。第二天上午，主仆三人就抵達了臨清，在鈔關碼頭上了岸。當時，臨清的運河碼頭有八處，李掌柜之所以選擇在鈔關上岸，是因為徐城的家就在鈔關碼頭附近，他每次回臨清也是在這里裝貨、卸貨。

李掌柜上岸一打聽，知道徐城的人還真不少，問了幾個人，就基本摸清了他近期的情況——徐城吃上官司了。

三個多月前，徐城在德州裝了兩百壇酒返回臨清時，晚間在鄭家口碼頭過夜，船竟在半夜起了火。由于火是從底艙燒起來的，大火燒裂酒壇，大量的高度酒灑在船底板上，火勢迅速蔓延，很快把船底燒透了。等船上的人從夢中醒來時，船已經開始下沉，船老大和他的伙計們都棄船逃生了，徐城僥幸撿了一條命，但他雇的一個伙計不習水性，掉進河里淹死了。

事后，船老大不知所終，死者的家人一紙訴狀把徐城告上了臨清縣衙，要求巨額賠償。徐城拿不出錢，一直被縣衙關押在大牢里。

當天晚上，李掌柜就讓兩個伙計挑著那四壇老酒，敲開了縣太爺家的后門。

本來就沒多大的事，拿錢贖人，天經地義，縣太爺又是個嗜酒的飲者，聞到了老酒的香味，很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上午，李掌柜如數繳上銀子，把徐城贖了出來。

徐城在牢里苦熬了三個多月，迷迷糊糊地被放出來，一見李掌柜站在牢門口，以為是做夢呢，呆愣在了原地。等他終于明白過來，當即跪下來，抱住李掌柜的大腿放聲大哭。

李掌柜趕緊將他扶起來，安慰：“人都有旦夕禍福，老天爺這是度你呢。”

徐城哽咽著說：“老李呀，欠你的酒錢還沒著落呢，現在又欠了你這么大一筆錢……這天大的情分，我這輩子也還不起呀。”

李掌柜微微一笑：“男子漢大丈夫，這點挫折算什么。來日方長，我相信你能東山再起，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找個地方喝兩杯。”

兩人找了一家酒館，邊喝邊談，一場酒喝下來，李掌柜不但安撫好了徐城的情緒，還給他規劃好了以后的生意……

此后，李掌柜又賒給徐城四百壇酒，幫徐城在臨清把酒鋪開了起來。

日月輪回。數年之后，德州原漿在臨清一帶打出了名氣，銷量一路看漲，不但徐城發了家，李掌柜的酒館收入也節節升高。

晚年，徐城和李掌柜都把生意交給子嗣打理。他們有了閑暇時間，經常互相拜訪，在一起小酌談心。他們因生意而建立的友情在運河兩岸傳為佳話。

選自《當代人》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