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夏天

下了好幾天雨。那天早上，太陽突然從云朵里露出臉來，也許被藏了太長時間，想鉆出云來透透氣。

陽光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河面如鋪灑了碎金，點點金光浮動，一直延伸至黑河灣的盡頭。

葉復光身上癢得不行，好幾天沒在河里洗澡，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的雙手在夢里不自覺地往前伸，腳在被窩里使勁踢騰。

早上醒來，原先已有一個破洞的被套被他的腳踹出了長長的裂縫。

山里氣溫低，晚上睡覺還要蓋被子。他后悔沒有早點補好，這下可好，接下來的日子要蓋破被子睡了。

此刻，他來到河邊。那里，早就有幾個趕著牛的小孩在河里玩耍，有的還把牛牽下了河。他們一會兒騎在牛背上，一會兒滾下牛背，互相叫喊著，追逐著，把整條河折騰得幾乎翻過來。

葉復光避開那些孩子。畢竟，他是十四歲的小大人了。這些日子，他經常在這兒洗澡，村里的孩子也認識了他，稱他為城里來的小白臉。他們笑他脫個精光的樣子，白皙的皮膚亮閃閃的，他們說一個男孩子哪能這樣白，一邊說一邊繞著他游泳，往他身上潑水。

葉復光不喜歡他們這樣，但他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調皮淘氣罷了。

這條河很長，葉復光不明白它為何被叫作黑河灣，倒不如叫長河更確切。黑河灣像女人的腰，細細長長、裊裊娜娜的。他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對異性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下水也不敢全部脫光了。

陽光看起來很暖和，葉復光來到河的另一邊，這個位置遠離那些孩子，幾乎成了他下河洗澡的一個固定點。河邊的柳樹伸展著柔軟的枝葉，風輕輕一吹，像在揮動長臂跳舞，河面上倒映著青翠的樹影。

葉復光脫了衣服，他剛把腳伸到河里，河沿就突然塌了下去。他沒站穩，撲通掉進了河里。然后，他像一葉浮萍似的在水里漂了起來。他暗叫了一聲不好，猛然醒悟：這些天一直下大雨，原來填平這塊河底的沙子都被大水沖走了，下面變成了一個深坑。慌亂中，他伸手往上一探，卻觸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幸虧近岸的河水不深，他的腳踩到了河底，他下意識地往上一蹬，卻離河岸越來越遠。這時，他有點慌了，嘴里喝了幾口水，河越來越深。他才剛學游泳沒幾天，一慌就把什么都忘了。他似乎聽到不遠處那些孩子的大呼小叫聲，想喊救命，卻叫不出來。

突然，他想到爸爸曾跟他說過，遇到緊急情況不要慌，只有冷靜下來才能想出自救辦法。葉復光迅速回憶了一下：河岸應該在身體的右側。于是，他在水底把自己的身體來了一個轉向，閉著眼睛往上直游，兩手往前一伸，終于爬到了岸上。那些孩子的大呼小叫如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漸漸清晰了起來，他的視線觸到了草叢里的一簇簇紅花，像燃燒的火焰絢爛耀眼。天很藍，幾絲白云在上面飄。他放下心來，躺在河岸上舒展著自己的四肢，陽光就像一條金黃色的毯子覆蓋在了他的身上。

剛才的驚險，是否就是大人們說的“從鬼門關逃了回來”？葉復光想起爸媽，不知道他們的工廠怎么樣了。那些工人都被遣散回家了嗎？家里的房子和汽車是不是賣掉了？那些錢是不是都給工人發工資了？爸媽說，工人家里也有老婆孩子需要養，寧可苦自己，也不能欠別人。

“復光，爸爸的工廠遇到了困難，我們可能過不上以前那樣的生活了。所以，你要學會一個人過日子。”那晚，爸媽神情凝重，鄭重其事地跟他說。鄉下有一套爺爺留下來的老房子，他們給了他五百元錢，讓他去獨立生活一段日子。爸媽還說過了這個坎，就會來接他。

暑假只剩七八天，爸媽還是沒有來接他的跡象。他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爸媽告誡過他，除非遇到特殊情況，否則不要隨便給他們打電話。

那么，剛才自己差點在河里被淹死了，要不要告訴爸媽呢？葉復光想：反正現在我活得好好的，也沒有必要告訴他們了，免得他們擔心。

一個小孩在遠處叫他：“田嬸在到處找你，快去！”對了，今天他答應田嬸幫她去收玉米的。他一骨碌爬起來。這些日子，他就用幫她干活的方式來換取一日三餐。干活真的好累啊，想起以前過的日子，如同天上地下。

葉復光跑進田嬸家的院子，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說話。他喊了一聲，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