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年少時,滿揣待嫁的少女心事。然后被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安排著,花落、坐果、培育、繁衍,走過或長或短的一生。
“關系不錯的小妹給了幾個自家樹上結的桃。上次你沒在,我吃了,特甜。這回你可得嘗嘗,我趕緊給你洗一個去。”連城剛進屋就說。
切,以前又不是沒吃過平谷桃。朋友采摘送的、自己買的、單位發的,還值當獻回寶?可面對老實人的殷勤,實在難以推脫。再說也是那位素未謀面卻總存在于我倆日常閑聊中的妹妹的一番美意,卻之不恭。
原本愛搭不理的小眼神卻在看到桃子的瞬間變得吃驚而專注。什么叫吸睛,什么叫驚艷,什么叫神仙顏值?這不就是!個頭扁圓勻稱,通體金黃。一抹不規則的紅暈斜飛上來,如小姑娘嬌羞的笑靨。聞一聞,香氣濃郁。嘗一嘗,皮薄肉厚。核也是一粒玲瓏緊實、紋路清晰的小巧,像精心雕鏤的工藝品。不舍得扔,洗凈晾干。想著日后當個手把件兒時時盤玩,沒準兒也能包上歲月的漿。
“味兒不錯吧?上次有一個被擠了,凹進去一坑,汁水香氣四溢,不過也特好吃。”連城一臉得意,好像是他親手種出的果實。腦海中突然涌現出回娘家后的某個悶熱清晨,在東風渠橋頭聽到攤販小喇叭里播放的攬客廣告,稍改一詞就極其適用:“可甜可甜的平谷蟠桃,甜哩可狠。”
次日晨練結束,突然心血來潮。來到樓下市場相熟的攤販處,拿著手機按圖索桃。“你家有這種桃嗎?”她仔細看過:“黃蟠桃?有啊,平谷特產。剛才有位大姐買了五六個,連著好幾天了。”“沒想到蟠桃還有黃的?”“白色的都有。”“印象中,油桃和蟠桃好像都不太甜。沒想到昨天一嘗,脆甜,口感特別好。”“那是!人家平谷大桃名聲在外,別地兒確實比不了。桃子軟硬兩吃。硬的脆甜爽口,軟的多汁沒渣。我個人更喜歡放軟了,一層薄皮,里面兜著全是汁水。桃味足,能吸溜,就像吃小甜品。”“那不成南方的水蜜桃了?”“可不,一點兒都不差,水兒都順著手流。”
夏季果蔬品種繁多,是我這個體豐怯熱之人難得留戀的唯一好處。物美價廉、營養豐富的桃子穩穩地撐起人們口腹天堂的門面。“我們我們我們猴子,愛吃愛吃愛吃桃子……”連城給努豆哼唱的家傳童謠背后就滲透了綠化9、綠化14、久保的身影。是它們陪伴了我多少個炎熱的夏天前來、停駐與遠去。一年年,花開花落、果現果消。稚嫩的孩童成熟長大。與此同時,做母親的臉頰上,那抹淡粉的桃花顏色心甘情愿地被歲月的風刀霜劍抹去。
2024年夏,因侍母疾,心甘情愿地在家辛苦兩個多月。擔任每日冒酷暑外出采購重任的老爸每次出門前必詢問娘親喜好和要求。一連十幾天,大大小小、軟硬不一的桃子成為大咧咧占據冰箱的常客。
重溫娘親幾十年前的一段“孤身尋姑記”,更是為這種司空見慣的家常水果增添了回憶之味。
“我小時候喜歡杏花,對桃花不感興趣。每年只眼巴巴地等著吃果子。奶奶家的桃樹結得多,沉甸甸的枝條能耷拉到下面低處的韭菜地上。上的自家肥,個頭不大,但脆甜。平時不用怎么管,下雨不就有水了?等入了夏,割韭菜時順便抬手摘一個,蹭巴蹭巴就吃。
“人生首次當眾表演節目是上一年級時秋天的入學典禮上,跳的《中蘇友誼舞》。舞臺由幾塊木板拼成。不敢亂蹦亂跳,怕翻了。動作十分簡單,歌詞相當貼合形勢:嘿啦啦、嘿啦啦(四個人手拉手蹦),天空出彩霞呀(雙手舉過頭左搖右搖),地上開紅花呀(蹲在地上雙手左擺右擺),蘇聯老大哥呀(舉起右手大拇指),幫咱建設新國家呀(左手向后、右臂曲向前胸)……
“那個年代沒什么文化娛樂生活。整個王官溝堡子包括老溝里的人們都來了。當我從舞臺上跳下,奶奶高興壞了,樂呵呵地向周圍人們高聲炫耀:‘我孫女真行!’有人聞言打趣道:‘小清沒有媽。也不知道在那山溝里誰教的呀?這點可不隨你(指奶奶)。’奶奶絲毫不惱,遞給我一個精心挑選的自家桃,又大又紅,‘快把它吃了吧!’咬上一口,甜得直流水。
“在奶奶家的日子,我無所事事。想起老姑以前的邀請,于是動了去牡丹江的念頭。
“一早,奶奶烙了幾張干巴巴的發面餅,煮了咸鴨蛋,還到院墻外邊摘桃。奶奶眼神不好,加上心急,過墻時腳踩空了,掉到坡下。她氣哼哼地罵道:‘你個小瘟災的,一跳八丈要去的。’但嘴硬心軟的奶奶還是裝了一小腰子筐的桃,讓我帶著路上吃,也給老姑留點。這會兒摘的基本還不太熟,半青半紅。
“是它們陪著從未出過遠門的我一路北上,我所有的狼狽、慌張、委屈、忐忑全沒逃過它們的視線。”
我們七零后的童年世界并沒有櫻桃小丸子的身影。沒想到,全日本最大的金刀比羅宮卻為我們牽了線。它出現在動畫片里,也匍匐在我的腳下。
林地、田舍、河流;一棵棵綴滿果的橘子樹、一叢叢金黃的油菜花、一樹樹恣意盛開的山櫻……美景如連綿不絕的畫卷,從車窗外緩緩淌過。坐上慢悠悠的琴平電鐵,身邊同行者換來換去。對視的剎那,我們是彼此眼中的風景。
終于,一段漫長的旅途結束。出站后,沿河邊僻靜的小街走了很久,拐過橋就能看到參道。從這里到最重要的御本宮再到最高的嚴魂神社,需爬升1368級臺階。濃蔭蔽日,仍微汗濡衣。累得呼哧帶喘,抬頭仍看不到盡頭。正沮喪間,突然想到平谷大哥傳授的妙招。
那年春天去公干,正趕上桃花節。沿途,滿眼撞進的,全是粉嘟嘟、艷生生、俏盈盈、嬌嫰嫩、香噴噴的嫵媚“云霞”。又像一條條軟緞,穿村越莊,盤山繞嶺。我們最后到了懸崖峭壁上的空中樓閣、道教圣地——丫髻山。明知階陡難行,可職責所在,仍然要去檢查文保單位的安全情況。
面對高聳入云的長長臺階,右腿本就做過半月板手術的我頓感心慌氣短。“您別犯愁。左右腳往斜上方交錯,呈八字形,比一上一下的直著抬腿省力。”依言,果然輕松多了。今番再試,仍不爽。
身體站在山巔,心思則隨風飄向了千里外的故國。聯系二者的,不過當年的“一招鮮”而已。
此刻,嘴里仍留著黃蟠桃的甜美香軟,重溫最喜歡的《桃花燦爛》,還有從兩千多年前《詩經》里緩緩流淌出的佳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想這一代代的世間女子,無論太姥、娘親還是我或同事妹妹,何人不都曾是開得灼灼熱烈的桃花?青蔥年少時,滿揣待嫁的少女心事。然后被命運的翻云覆雨手安排著,花落、坐果、培育、繁衍,走過或長或短的一生。
女人如花,笑曳紅塵往事。而在我看來,最美的群芳譜中,桃必居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