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黨刊作為“機關”的歷史出場形塑著其自身的功能。以《共產黨》《新青年》季刊為代表的中共早期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具有“凝聚組織”和“知識武器”的雙重功能表征。在“凝聚組織”方面,黨刊在生產馬克思主義內容的同時,也生產該內容的消費主體,促進了組織隊伍的壯大;黨刊通過外部話語的排斥與內部話語的凈化構建起馬克思主義的話語合法性,增進了組織成員對組織的認同度;由于黨刊在文本形式與遣詞造句上的群體性取向,具備了產生“馬克思主義共同體”的閱讀效果。在“知識武器”方面,黨刊通過融合式的話語策略與隱喻式的修辭方式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知識轉化,并建立起“黨刊—中共黨員—工農群眾”的馬克思主義信息流通模式,通過“兩級傳播”的方式使馬克思主義被群眾掌握,進而將理論變為物質力量。
[關鍵詞] 中共黨刊 馬克思主義傳播 傳播功能 人民性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24) 05-0113-09
“Cohesive Organization” and “Knowledge Weapon” :The Functional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Spread of Marxism in the Early Party Journal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ian Senjie
(School of Tourism and Media,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74)
[Abstract] The historical appearance of the Party magazine as an “organ” shapes its own function. The dissemination of Marxism by Party journals represented by Communist Party and New Youth has the dual functions of “cohesion organization” and “knowledge weapon”.In the aspect of “cohesion organization”, the party journal not only produces Marxist content, but also produces the consumption subject of the content, which promotes the growth of the party organization team. The Party journal builds the legitimacy of Marxist discourse through the exclusion of external discourse and the purification of internal discourse, and enhances the recognition of organization members to the organization. Because of the group orientation in text form and wording, the party journal has the reading effect of “Marxist community”. In terms of knowledge “weapon”, communist party through the integration of discourse strategies and metaphor rhetoric way of knowledge transformation of marxism, and establish a “communist party -the communist party-the masses of workers and peasants” marxism information flow model, through the way of “two levels of communication” to make marxism was mastered by the masses, and then turn theory into material force.
[Key words] Communist Party Journal Marxism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function Popularity
五四以降,各種思潮、主義激蕩叢生,青年中的一批先進知識分子以改造社會為己任,試圖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國探索出重生之道。在這樣的背景下,鼓吹新思潮的刊物如雨后春筍般,先后出現400多種[1]。辦刊鼓吹新思潮成為當時的一種“流行”,中共早期,李大釗、陳獨秀、李達、瞿秋白等人也通過報刊向國人積極傳播馬克思主義。目前,既有關于中國共產黨早期報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研究多是文本描述性的,主要聚焦于傳播主體和傳播內容,忽略了其背后的媒介實踐內涵。此外,學界對于中國共產黨早期報刊體系中的機關刊關注度也相對較低。因此,本文選取中國共產黨早期的代表性機關刊物: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的第一份黨刊即創辦于1920年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機關刊《共產黨》月刊,以及在1923年成為中共中央機關刊的《新青年》季刊為研究樣本,從媒介實踐的視角探尋其在馬克思主義傳播方面的功能表征。
1 黨刊作為“機關”的歷史出場
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當報紙出版物匿名發表文章的時候,它是廣泛的無名的社會輿論的機關”[2],將報刊視為機關,也在中國共產黨早期的報刊事業中得到明顯體現。早在1920年《勞動界》的出版告白中,李漢俊與陳獨秀便呼吁“勞動界諸君出力幫忙,好叫本報成為一個中國勞動階級有力的言論機關”[3]。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黨刊的“機關”特質就更為顯著了,它集中體現在1923年中共頒布的《教育宣傳委員會組織法》,這其中規定了8種出版品的基本性質,其中《新青年》季刊是“學理的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宣傳機關”,《前鋒》月刊是“中國及世界的政治經濟的研究宣傳機關”,《青年工人》月刊是“青年工人運動的機關”……[4]“機關論”說明了黨刊不僅僅只是作為一種傳播媒介而存在,更是中共組織系統中履行特定職能、扮演特定角色的機構。作為“機關”的黨刊,其背后也蘊含著一整套與商業報刊、同人報刊有著本質差異的媒介操作觀念和方法。
首先,作為“機關”的黨刊要接受黨的領導,遵循黨管黨刊的理念,這是其核心特質。早在中共“一大”通過的決議中,就明確規定了“不論中央或地方出版的一切出版物,其出版工作均應受黨員的領導”[5]。這一規定表明了黨與黨的出版物是一種領導與被領導、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由此可見,在中共建章立制之時,宣傳和媒體便被列入到了黨的核心管理范圍內。此后,中共還頒布實施了一系列關于宣傳工作的決議和法案來管理宣傳工作,包括《教育宣傳問題議決案》(1922年)、《黨內組織及宣傳教育問題議決案》(1923年)、《教育宣傳委員會組織法》(1923年)等。
其次,在黨管黨刊的理念下,作為“機關”的黨刊在內容上必然要與黨的思想、方針、政策同軌而行。中共“一大”通過的決議中規定了“任何中央地方的出版物均不能刊載違背黨的方針、政策和決定的文章”[6]。這時的規定只是一種“排除性”的內容策略,而對于黨刊等出版物應該刊登哪些內容,并未說明。在中共“四大”通過的《對于宣傳工作之議決案》中,對于各個報刊的內容做了具體說明,其中要求《新青年》應“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見地,運用到理論和實際方面,作成有系統的多方面問題的解釋”[7]。
最后,在具體的辦刊方法上,與“同人辦刊”“商業報刊”所不同的是,作為“機關”的黨刊具有更強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它不以營利為根本目的,而是無條件地服務于政黨,尤其體現在黨刊的發行層面。以《新青年》季刊為例,中央會贈閱各地方執行委員會每組《新青年》一份,同時又攤派給每組三份《新青年》的推銷任務。這樣的發行方式固然和黨的處境密切相關,由于中共報刊發行的人力物力所限,這種組織化的發行模式可以將全黨鏈接到刊物的發行之中。正是上述這些媒介操作觀念與方法形塑著黨刊獨特的媒介功能,促使黨刊要滿足黨的各種結構性需求。
2 作為“凝聚組織”的黨刊:生產消費對象、建構合法性與塑造共同體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黨組織已經發展了58名黨員,他們分布在上海、北京、東京、巴黎等各個地方。中共“二大”召開前,毛澤東、董必武等人創建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批黨支部,共6個[8]。這些分處于不同地域的黨員、黨組織,是如何跨越千山萬水實現協調統一的?又是如何穿越物理空間凝聚在一起的?這其中,思想層面的鏈接彰顯出了強大力量,中國共產黨通過黨刊這一物質載體將馬克思主義物化為思想黏合劑,來實現中共“凝聚組織”的需求,而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從內容生產到話語實踐再到其可能產生的閱讀效果,也都彰顯著“凝聚組織”的功能。
2.1 “為主體生產對象,為對象生產主體”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不僅為主體生產對象,也為對象生產主體”[9],生產是生產主體對于生產對象的活動,這兩者之間是彼此依托的關系,生產不僅為需要提供了材料,也為材料提供了需要,換句話說,生產為主體(人)生產出消費的對象(產品),也為對象(產品)生產出了消費的主體(人)。從這個意義上看,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內容生產作為一項生產活動,其在生產馬克思主義內容的同時,也同時生產了這一內容的讀者,也正是在這種互為依托的生產關系之中,由于黨刊不斷地進行馬克思主義內容生產,便使得消費這一內容的主體在不斷地增加,很多先進的知識分子、有志之士正是通過進步報刊了解了馬克思主義,因此發生了思想轉變,成為馬克思主義信仰者并加入中國共產黨。已有的諸多史料都可以佐證這一點,例如,革命烈士龍大道1922年考入上海大學社會系,閱讀了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刊物《向導》《新青年》《前鋒》等,思想覺悟發生很大改變,并于1923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0]。我國著名哲學家馮定1924年的冬天來到北平后,開始閱讀《新青年》《雨絲》《向導》等進步書刊,思想逐漸發生變化,并于1925年年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1]。賀天耀在1925年在開封上中學期間,受進步教師和同學的革命思想影響,如饑似渴地閱讀《新青年》等進步書刊,并于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2]。從上面的案例可以看出,黨刊上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內容生產,也同時生產出這一內容的“消費者”,這些內容的“消費者”在“消費”的過程中,思想逐漸發生轉變,并最終轉變成為黨組織成員。因此,黨刊上的馬克思主義內容生產不斷吸附著更多的人加入到黨組織之中,黨組織的力量也會因此而變得更加強大。
2.2 馬克思列寧主義合法性的話語建構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毛澤東曾說道:“自古以來,沒有先進的東西一開始就受歡迎,它總是要挨罵。馬克思主義,共產黨從開始就是挨罵的”[13]。的確,據中國共產黨建黨前后留日檔案記載,建黨前后,馬克思主義被視為是“極端過激思想”,馬克思主義信仰者則被認為是“過激分子”[14],可以說,馬克思主義處在非常惡劣的輿論環境之中,其自身的合法性遭遇著極大挑戰。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關乎著黨員對于黨組織的認同度和忠誠度,關乎著黨組織的凝聚力,而在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遭到質疑時,黨刊通過一系列馬克思主義話語實踐,不斷捍衛了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從具體的話語實踐來看,黨刊上關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實踐存在著互文關系,這些話語通過相互依賴、相互消費和相互吸收的形式,形成了一個關于馬克思主義話語的文本網絡,在這個文本網絡當中,黨刊利用話語的外部排斥和話語的內部凈化兩種方式建構起了馬克思主義的合法性。
話語的外部排斥主要是指“通過合法與非法的區分來消解某些話語的力量,并形成合法話語與‘非法’話語的二元對立”[15]。在中國共產黨早期,黨刊通過將馬克思主義與各種非馬克思主義置于二元對立的話語框架下,從而確定出馬克思主義話語的合法性。這個二元框架主要包含“馬克思主義VS無政府主義”“唯物主義VS唯心主義”等,在這個框架中,黨刊經常會使用“我們”“他”“他們”這類人稱代詞來建立話語之間的區隔,用以服務于自身合法性的論證。例如,在“馬克思主義VS無政府主義”中,《共產黨》月刊中就說到“我們這個共產主義,并不是無政府的共產主義,乃是現在在俄國實行著的共產主義”[16],從這句話可以看出,馬克思主義并不是烏托邦式的主張,而是俄國正在進行著的馬克思主義,是在實踐層面具備可行性的。在“唯物主義VS唯心主義”中,陳獨秀稱:“丁在君不但未曾能說明‘科學何以能支配人生觀’,并且他的思想之根底,仍和張君勱走的是同一條路……他自號存疑的唯心論,這是沿襲了赫胥黎、斯賓塞諸人的謬誤……我們相信只有客觀的物質原因可以變動社會,可以解釋歷史,可以支配人生,這便是‘唯物的歷史觀’”[17]。在這里,陳獨秀利用唯心主義的代表人物斯賓塞進行反向背書,來反襯歷史唯物主義的合法性。在這一話語實踐過程中,“非馬克思主義”的話語不斷地被排除在外,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行”被不斷地證明,進而使得馬克思主義獲得身份上的合法性。
黨刊不僅會在話語外部限制某些話語,還會在內部進行話語的強化,積極地在內部進行話語創造。評論原則和作者原則是黨刊實現馬克思主義話語內部凈化的兩種主要原則。首先,評論原則是指通過講述、重復和變換馬克思主義這一“主要敘述”實現話語的強化,例如黨刊在馬克思主義話語實踐上,較早的《共產黨》主要集中于科學社會主義和唯物史觀,而《新青年》季刊中就涉及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此外,這些刊物同時也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革命問題相結合,形成諸多關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文本,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主義話語不斷完成了增殖的過程。其次,黨刊還運用“作者原則”,通過翻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章、援引馬列經典話語來進行背書。在這一話語實踐過程中,“作者原則”運用的前提是作者本身必須具備絕對權威性,因此,黨刊采取“神話敘事”的策略不斷地賦予馬克思、列寧等人崇高的地位,例如針對馬克思說道:“馬克思為近代科學的社會主義之鼻祖,他的聲明即隨著這種社會主義的運動而傳播于世界各國”[18],針對列寧說道:“列寧很知道資本主義的歷史,只有幾個馬克思派學者能趕上他。他不僅明白書上的字,且能想出來從來沒有人想出來的馬克思主義理論”[19],當作為“作者”的馬克思、列寧的權威性被建構出來,他們的文章、講話自然也就同時被賦予了權威,那么對馬克思、列寧著作的翻譯、援引也就可以成為背書馬克思主義合法性的有效話語資源。
綜上,黨刊圍繞馬克思主義是什么、不是什么、為什么馬克思主義行等問題進行了一系列話語實踐,一步步地賦予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合法性與現實合法性,使之轉化成為中共黨員對黨組織的認同力量,使得馬克思主義具有了強大吸附力。
2.3 想象的“馬克思主義共同體”之塑造
在本尼迪克特 ·安德森 ( Benedict Anderson)看來,報刊等印刷品將人們帶入到同時性的概念中來,具備了造就共同體的能力。從這一視角來看,中國共產黨借助于“刊”這一媒介,將馬克思主義生產、流通出去,使之獲得了“可見性”,身處不同地域空間中的黨組織成員通過日常生活中的黨刊閱讀實踐,能夠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更大的組織內,由此,便會形成了一種想象的“馬克思主義共同體”。而這里“想象”的涵義,并不是虛構、模糊、與實際相對立的概念,想象的“馬克思主義共同體”也并非是指中國共產黨在當時處在一種松散的組織鏈接狀態,它是指“同時代的人無法面面交往的一種狀態,是在那些不能認識、相遇和聽說的人心中,形成的一種集體意識”[20]。黨刊塑造和維系“馬克思主義共同體”的具象化路徑主要體現在它的群體感的塑造上,雖然黨刊屬于視覺依賴型的媒介,其閱讀也是一種個體的私人化活動,但黨刊在傳播馬克思主義過程中,其諸多媒介文本在形式上表現出了鮮明的群體性聽覺取向,同時在具體的遣詞造句上也內含了一種群體氛圍感。
從外在的文本形式上看,這種群體性的聽覺取向主要體現在黨刊大量登載的演說和宣告書上。首先,演說是一種訴諸聽覺的文本,它的發生場景本身就處于群體之中,因此演說的語言邏輯和行文規則并不是基于“看”,而是在于“聽”,這其中代表性的文本有《共產黨》登載的列寧在莫斯科俄國共產黨第九次大會的演講《俄羅斯的新問題》[21];《新青年》季刊登載的共產國際第四次大會上列寧的演講《俄羅斯革命之五年》[22],還在《共產主義之文化運動》一文中登載了列寧夫人克魯樸斯嘉和德國代表項萊在此次大會的演講[23];《新青年》季刊還登載斯大林的演說《托洛茨基主義或列寧主義》[24]。除此之外,黨刊在一些傳播列寧主義的文本中還會引用列寧的演說詞,例如《列寧與青年》一文中便大段引用了列寧在俄羅斯少年共產黨上的講話[25]。通常來說,演說這種文本形式給人帶來的并不是一種個體性的閱讀體驗,而是一種偏向于集體性的“在場感”。其次,宣告書同樣也是一種公之于眾的文本形式,同演說類似,宣告書并不是針對個人的,而是帶有明顯的群體邏輯。其中代表性宣告書有《共產黨》登載的《告勞兵農》[26]《告勞動》[27],在這兩篇文章中,《共產黨》向工農群眾傳播了樸素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它們營造出來的場景是作者面對復數人群大聲疾呼,像是要喚醒自己的讀者,因此,黨刊登載的這些宣告書在調動讀者視覺的同時,也會調動他們的聽覺,這些具有強大群體塑造力的文本形式,會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置身于一種群體化的場景之中,潛移默化地把自己作為群體中的一員。
從具體的遣詞造句上看,群體氛圍感集中體現在黨刊對于“我們”“他們”這些復數代詞的使用,“我們”和“他們”不僅能夠在馬克思主義外部話語的排斥上發揮能動作用,同時在營造群體氛圍感上也極富力量。這兩個詞的使用效果是有所差異的,在齊爾格特·鮑曼(Zygmunt Bauman)看來,“我們”代表了我所屬于的一個群體,……這個組織是我們天然的棲息地[28],黨刊甚至還會直接在題目中使用“我們”一詞,例如《我們為什么主張共產主義》[29]《我們怎樣干社會革命》[30]等,“我們”意味著作者不是以個人身份而是代表著特定群體來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當它出現時,讀者就好像自然地與作者處在同一群體之中。在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中,“我們”一詞也會產生諸如同志們、兄弟們、工友們、無產階級等變體。與“我們”不同,“他們”是代表了我或者不能夠進入,或者不希望屬于他的組織[31],因而,“他們”是以排斥的方式來塑造群體的,在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中,“他們”這個詞是具有延展性的,它可以被用來指代無政府主義、改良主義,也可以被用來指代唯心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一切反馬克思主義的事物都可以納入其范圍內。有意思的是,雖然“我們”不是“他們”,“他們”也不是“我們”,但是這兩個概念只有從它的對立面中才能獲得自己的全部涵義,也就是說,只有當“他們”被發現時,黨刊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中塑造的群體才能夠被劃定和保衛。
由此觀之,在文本的外在形式和內在的遣詞造句的共同作用下,黨刊營造出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場景是作者面對著一群人在演說、在講話、在呼喚,這也表明了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內容生產者不僅僅只是在“個體閱讀”層面來看待自己的讀者,同時還把讀者看成是馬克思主義的“集體聽眾”。在馬克思主義傳播的群體邏輯下,分散于不同地域組織成員通過黨刊的閱讀實踐,能夠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孤獨的個體,而是身處于一個集體化的組織當中,而“我們”“他們”等表達塑造出的群體界域,會使讀者獲得“一種情緒上的溫暖”,進而“激起每個人內心的忠誠和對于反對所有的敵人以鞏固群體的決心的關系類型”[32]的效果。
3 作為“知識武器”的黨刊:知識轉化與兩級傳播
馬克思主義自身具有的深奧的知識內涵和豐厚的理論肌理形塑了中國共產黨早期黨刊馬克思主義傳播的“知識氣質”,同時,中國共產黨早期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具備喚醒工農群眾階級斗爭意識的能力,可以促使他們參與到革命斗爭之中,是作為一種“革命武器”的存在。結合黨刊的“知識氣質”與“武器特性”,黨刊在馬克思主義傳播中成為了革命運動中的“知識武器”,而這一功能表征是在兩個相互銜接的環節來完成的。首先,黨刊通過融合式的話語策略與隱喻式的修辭方法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知識轉化;其次,通過“兩級傳播”形式,再由中共黨員將馬克思主義傳遞給文化水平較低的工農群眾。
3.1 解“馬”與編“馬”:馬克思主義的知識轉化
馬克思主義產生于生產力發達的資本主義世界,馬克思本人也曾預言,社會主義將率先在生產力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完成。對于當時生產力相對落后的中國而言,馬克思主義是一個超前的理論,而要將這一超前的理論在一個落后的社會中傳播,首先面臨的是知識轉化的問題。作為一種西學,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要面臨語言的障礙,同時馬克思著作卷帙浩繁、學理晦澀,要讓國人理解其深奧的思想,就必須要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本土化和通俗化轉換。
中國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認知與傳播跨越了第二國際的影響,建立在第三國際倡導的社會主義革命路徑之下,深受俄國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黨刊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內容的選擇上,也主要集中在無產階級專政、階級斗爭以及唯物史觀這些對于中國革命最為實用的內容。在“以俄解馬”的前提下,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話語與中國的革命話語相互融合在了一起,也就是說,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不是作為簡單的理論復制,也不是將馬克思主義單純作為一種學術理論,而是嘗試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相互融合在一起。因此,一方面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呈現出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革命化,即使是黨刊刊載的譯文,也是一種有針對性的選擇性譯介,正如張靜如針對《新青年》季刊上登載的列寧、斯大林等人的譯文指出:“這里面除列寧的《俄羅斯革命之五年》外,內容都是直接或間接與中國革命有關的”[33]。另一方面,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同時也體現了中國革命話語的馬克思主義化,《共產黨》《新青年》季刊中均有大量從馬克思主義的視角來闡述、解釋、分析中國革命的文章,諸如《共產黨》上《社會革命底商榷》一文采用階級分析的視角指出了中國社會中田主佃戶貧富兩階級和資本勞動兩階級的存在[34],《自治運動與社會革命》一文通過對中國社會階級現狀的分析指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35]。雖然它們更多地表現為一種“蘇俄式的革命話語”特征,但必須承認的是,這樣的融合策略在當時有助于推進馬克思主義的本土化和去空化。在救亡圖存的年代里,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與時代主題緊緊結合在一起,融合式的話語策略推動著馬克思主義嵌入到中國革命話語的譜系之中,使之成為繼改良話語、三民主義話語之后的又一革命話語體系。這樣的融合策略契合了當時國人擺脫困境、尋求變革的普遍心態,馬克思主義在與中國革命話語的融合中完成了貼合本土境況的知識轉化。
在馬克思主義本土化轉化的同時,黨刊還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通俗化處理,使其更容易被理解。隱喻是黨刊在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中典型的修辭術,作為一種語言現象,隱喻背后表征的是一種思維方式。在當時,國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認知是有限的,調動自身已有的經驗成為認知該新生事物的便捷途徑,正如杰弗里(Jeffrey)所言:“隱喻是解決政治難題的良藥,它們框定住行為的方向,政治家總是希望民眾可以依此行進”[36]。結構隱喻是黨刊在傳播馬克思主義時最為常見的隱喻類型,它是指用一個概念對另一概念進行隱喻建構。在黨刊的結構隱喻中,角色形象的使用是非常典型的,例如,《共產黨》在揭穿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時說道:“什么勞動者選議員到國會里去提出保護勞動底法案,這種話本是為資本家當走狗的議會派替資本家做說客來欺騙勞動者的。因為向老虎討肉吃,向強盜商量發還贓物,這都是不可能的事”[37];在描繪共產主義的場景時說道:“你們知道螞蟻的生活嗎?螞蟻是很小的蟲豸,但是他們卻很享福,他們每人出力的做,也每人安穩的過活。他們當天氣暖的時候大家四面去尋食吃,尋了來放在家里存積,這種積蓄算是他們公共的,到冬天不能外出的時候,他們就躲在家里共享……”[38]。以上這兩段文字中,老虎、強盜便是資本家的隱喻,而螞蟻則是共產主義社會中勞動者的隱喻。通過結構隱喻,黨刊從修辭上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祛魅”,將其轉化為更為通俗的知識。
3.2 “兩級傳播”:“黨刊—共產黨員—工農群眾”的馬克思主義流通模式
盡管中國共產黨通過黨刊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本土化和通俗化的知識轉化,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仍然面臨著一個很大的現實挑戰:長久的封建愚民政策下,工農群眾的識字率非常低,能夠直接閱讀黨刊的人數非常少。1921年,北京共產主義小組報告中提到說工人群體中十人只有一人能讀報[39],這還是針對北京這樣的文化中心城市的調查,可想而知,其他地區的數據會更低。那么,如何將黨刊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到識字率低下的工農群體中去呢?在1922年中國共產黨的《教育宣傳問題決議案》中要求共產黨員在平常的口語中就要時時留意宣傳,而宣傳的材料可取之于共產黨的出版物,還強調與工人接觸的黨員盡量用《新青年》等材料[40]。由此可以看出,為了打破馬克思主義與工農群眾之間的知識藩籬,中共是通過“兩級傳播”的方式來將馬克思主義傳遞給工農群眾的,即先在組織內利用黨刊來提高黨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再由他們以人際傳播的方式將馬克思主義傳播給工農群眾。
于是,這便形成了“黨刊—中共黨員—工農群眾”的馬克思主義流通模式,而中共黨員也就成為了這一信息流通過程中的意見領袖。在“兩級傳播”模式下,作為意見領袖的中共黨員的作用至關重要,他們要深入到群眾中去,獲取群眾的信任,又要以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內容為依據,將文字傳播的內容轉化為口語傳播的內容,黨刊需要依靠這些“中間人”的力量來喚醒民眾,進而將理論轉化為力量,將思想轉化為武器。中共也充分認識到了意見領袖的作用,于是便提出“共產黨員人人都應該是一個宣傳者”[41]的要求。除了“兩級傳播”外,“多級傳播”現象也存在于中共早期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之中。例如,讀書期間深受《新青年》等進步書刊影響的鄧恩銘,在1923年進入青島膠澳職業學校內宣傳馬克思主義,向學生贈閱黨的進步刊物,在其不懈努力下,職業學校大部分學生受到了革命教育。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后,受黨教育的職業學校學生走在運動前列,他們分成許多小組到街頭演講[42]。由此可見,鄧恩銘等共產黨員作為相對高級的意見領袖,首先在學生群體中進行宣傳,上街演講的學生也就成為初級的意見領袖,去影響其他的工農群體。
4 余論:黨刊馬克思主義傳播中的黨性與人民性
中國共產黨早期黨刊始終是在黨的統一領導下進行馬克思主義傳播實踐的,其辦刊思想、內容生產、發行流通等都體現著黨性原則。在辦刊思想上,瞿秋白在《新青年》季刊復刊新宣言中說道:“《新青年》曾為中國真革命思想的先驅,《新青年》今更為無產階級革命的羅針”[43],而有研究者指出:“瞿秋白的‘羅針說’正是對列寧‘報紙不僅是集體的宣傳員和鼓動員,而且是集體的組織者’的進一步詮釋”[44];在內容生產上,黨刊傳播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黨性原則的體現,其中的主要傳播內容諸如無產階級專政、階級斗爭等與中國共產黨這一時期的革命路線高度同頻;在發行流通上,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便建立了覆蓋面廣泛的報刊發行網絡,并通過建制化的方式將黨員鏈接到黨刊的發行之中。可見,中國共產黨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是一種有著崇高組織信仰、嚴密組織體系和嚴肅組織紀律的高度組織化的傳播實踐。
在中國共產黨早期黨刊的馬克思主義傳播中,還體現出了明顯的人民性取向。瞿秋白曾在《自由世界與必然世界》一文中針對胡適、張君勱的科學觀與人生觀論戰說道:“可是因為辯論所涉太廣,我不愿直接加入,弄得我的文章成為論戰體,讀者反不易懂”[45],而在這篇文章中,瞿秋白用“讀者易懂”的方式從唯物史觀的視角解釋了自由與必然之關系。除此之外,前文提到黨刊傳播馬克思主義的群體氛圍塑造、隱喻修辭策略等,都是人民性特征的表現。這種取向既是開啟民智的必然選擇,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走群眾路線的題中應有之義。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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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