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情緣

【作者簡介】甘才志，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長江文藝》《都市小說》《長江叢刊》《芳草》等。

1

黎明，窗外還是黑呼呼的一片，肖玉被手機的鬧鈴震醒，肖玉很想再賴一會兒床。可是另一個聲音提醒她，快呀，快起來，做的事可多呢，現(xiàn)在是五點，洗漱完趕到蛋糕店五點半，六點半還要到百草園。肖玉想著就不再猶豫了，賴床的欲望跑得沒影兒。她伸手摁下床頭燈的開關，柔和的燈光把房間照得如夢如幻。肖玉掀開被子的一角，側起半個身子，望一眼睡在身邊的小女兒。小女兒一歲多，兩只小手握成半拳，舉成投降的那種姿勢，嘴角流出一滴涎，亮晶晶的，很像露珠。肖玉心疼地把女兒嘴角的涎揩去，把嫩翅般的小手輕輕放進被窩里，蓋住，扎好被角。起床后，她又俯身親了親女兒的臉蛋。才躡手躡腳溜進衛(wèi)生間，洗漱化妝，瞧見鏡子里的臉龐青春洋溢，挺滿意。返回房穿好衣，取下掛在衣架上的坤包和風衣，賊一般溜出門，將門帶上留條縫，扭開隔壁的門又留條縫。兩邊的門虛掩著，好讓婆婆能聽得見女兒的聲音。婆婆聽見聲音就會跑過來，哄小女兒再睡一會兒，或陪她玩一會兒。婆婆六十幾了，年輕時上過學，參加過宣傳隊，能說，會唱，哄孩子睡或玩是沒有問題的。婆婆在隔壁的房間帶大女兒睡覺。大女兒七歲，上一年級，婆婆會喊她在六點半起床，穿衣，洗臉，六點五十分送她下樓，大女兒下樓后會被拼車的師傅接送到學校。婆婆白天帶小孫女，公公在外做事，十天半月回來一次。自己的老公在南方打工，一年回一次。家里常住的也就是她們祖孫三代四口，日子過得緊湊，但還是蠻有秩序的，肖玉能安心把精力放在工作上。

肖玉下樓到車庫開出車，到位于街口的蛋糕店只需八分鐘，她到蛋糕店時提前了兩分鐘。今天她先到，秀秀未到。秀秀是肖玉招來的姐妹，在蛋糕店做她的幫手，快一年了，業(yè)務熟，人緣好，吃過苦頭的女子都如此，在這一點上肖玉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招來的員工都是吃過苦或栽過跟頭的姐妹，她將她們招來漸漸地踩出一條路。蛋糕店有四名女子，上個月百草園的早餐店開業(yè)后，肖玉帶去一個叫芳芳的姐妹，蛋糕店的業(yè)務就讓秀秀頂著，麗麗當助手，接著招來慧慧。蛋糕店四個人的事三個人做，忙著呢。肖玉對秀秀說，要不要再招一個呢，不能把業(yè)務耽誤了，也不能把你們累著，你們累了我心里很不安。秀秀說姐姐放心，負責不耽誤，多一個人多一份開支。肖玉仍不放心，仍和往常一樣，同一個時間起床，到蛋糕店來幫一會再離開，十分的事哪怕自己做五分也是好的。

肖玉剛進店，秀秀也就來了。兩人相視一笑，一個說“早哇”，一個說“早”。說完二人脫下外套，換上工作服，忙著取材、配料、和粉、敲蛋、揉面、膨化、溫爐，十五分鐘把這些事做好，芳芳和麗麗來了，大家一起做。一年前蛋糕店只有肖玉和秀秀，請了一個師傅，只做生日蛋糕，麗麗進來后，她們又做點心蛋糕，接著做早餐面包。后來師傅走了，肖玉就當師傅，招進芳芳。早餐面包要送到聯(lián)系的早餐店，夠忙的。現(xiàn)在肖玉又帶著芳芳到百草園開酒店，秀秀招來慧慧，肖玉頂一陣子，做到六點一刻出門，上車，她要在六點半前趕到百草園，給芳芳當下手。

2

百草園是縣城北邊的一個大園子，占了幾座山頭，平了幾個山洼，面積一千多畝，以種植林木和種花草為主，建成縣城旁一個帶有休閑式的大園子。園主原是一名下崗職工，二十世紀末走出去到南方，從做下水道的累活臟活干起，干到領班，賺了一筆錢后到上海，帶著從家鄉(xiāng)出來的一支農(nóng)民工隊伍承包公園衛(wèi)生與管理，后來把全上海市園林系統(tǒng)的保潔都做了，贏得好名聲，學到技術，積累了資金，回到家鄉(xiāng)投入上億元建起百草園。百草園建成后，游園的人不少，都是免費的，百草園只有投入，沒有收入，這不是辦園的初衷啊。為了擴大影響，今年六月，園主請來哈市冰雕展進園布展，吸引人來游玩。哈市在北方，百草園在南方。南方的夏天炎熱，一盆水潑到地面很快就干了，怎么能容得下冰塊呢？可是北方的人有技術，不僅讓冰塊能存在，還能雕出一座座宮殿和一尊尊人物、獸物，配以燈飾、音響，宮殿輝煌璀璨，人物栩栩如生，獸物活靈活現(xiàn)，與傳說中的水晶宮絲毫不差。冰雕展是收費的，展主得大頭，園主得小頭，盡管獲利不多，但也是一個嘗試呀，保不準把園子搞活了。園主是這樣想的，大家都是這樣想的，當年深圳建的世界公園不也是這樣搞活的嗎？

冰雕展開館就把縣城轟動了，肖玉是第二天帶著姐妹們來的，來看熱鬧，看稀罕。當她看到推進擁出的人流時，馬上想到來插一手。

“在這熱鬧處兒開個冷飲店可好哇。”肖玉說給姐妹們聽。

“開冷飲還不夠，最好把燒烤也開起來。”秀秀應。

“對了，開冷飲，賣燒烤，水晶宮出來吃西瓜，喝冰啤，那才叫神仙過的日子呢。”慧慧手舞足蹈地說。

姐妹們你一言我一語議開了。

“好主意，百草園歡迎你們來。”

這時，跟在她們后面的一個中年男子說。肖玉她們停住腳步，回頭注視著該男子。男子謙和地說，聽了你們的議論，佩服你們的眼光與智慧，如果你們來這里開冷飲店和燒烤店，本園為你們提供最大方便。肖玉問你是誰呀，這大的口氣。男子自報了姓名，說是這兒的園主，你們叫我陳先生就好了，說完遞過名片。肖玉看了名片喜不自禁，與姐妹們一合計，很快與陳先生達成協(xié)定，冰展期間開冷飲店和燒烤店，園主免租金，建筑材料園里有，需要用也盡管用，只收一半價。

“你圖什么呢？”肖玉問。

“圖人氣。”陳先生回答。

肖玉帶著姐妹們很快就動手，選址、運料、牽線、釘樁。百草園的基建工程在繼續(xù)，建筑材料是現(xiàn)成的，肖玉領著姐妹們忙得像民工，搬磚、挑沙、拌水泥、壘石、砌漿，袖子卷起就沒放下過，忙得不可開交。百草園工地有師傅，有小工，她們只需說一聲，園主就會安排人來做。可是這群小嫂子們樂呵呵地干開了，干了兩個半天就把燒烤店的工棚搭好，把冷飲店的柜臺基壘好，把爐座砌好。電是園主安排人來接的，肖玉說要買冰柜，陳先生說買什么呀，酒店有，你們搬來用就是了。肖玉連說感謝，吆喝著姐妹用一輛板車將酒店里的冰柜搬到冷飲店立起。燒烤師傅和爐具是從街上雇來的，以天計價。第三天冷飲店和燒烤店開業(yè)，一掛鞭放過后，園主陳先生帶著十幾個員工前來慶賀，成了第一批食客，喝冷飲吃燒烤，個個豎起大拇指，連稱痛快，引來別的游客也來當食客，嘗鮮，也都連聲說好、好、痛快、痛快。

冷飲店和燒烤店門庭若市。

三個月后，冰雕展結束了，肖玉和姐妹們賺了一筆后收攤子。園主這時回到上海，留在園子里的副總對肖玉說，你們這幫姐妹真能干事，把酒店包下來如何呀？

“可以呀。”肖玉快人快語應。

“我是說真的。”副總說。

副總姓葉，是園主的親戚，被園主請來管理手下二十多名員工，處理日常事務。

“我也是說真的。”

肖玉來不及反悔。“可以呀”只是她的口頭禪，她對任何人都是這樣說，沒想到副總當真了。酒店的事肖玉聽說過，她和姐妹們進來后就知道這是塊燙手的山芋，園主投進去上千萬元資金，在園子進口處蓋了一棟仿古建筑的三層樓房，配有停車場、商店和洗手間，供游人進園時停車、小憩、購物和餐飲，后來停車小憩入廁購物的人都有，就是很少人來進餐。原因很簡單，百草園與縣城距離不遠，開車十幾分鐘，游完了園子誰還愿留在這兒吃飯呀，回到縣城酒店多的是。所以酒店開業(yè)后連續(xù)兩位承包人都虧本，承包幾個月后不辭而別，園主投下去的錢等于打水漂。對于資產(chǎn)有幾個億的園主陳先生來講，投入千多萬建個酒店打水漂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問題是建起的酒店門鎖著，丟不起面子呀，就像家里養(yǎng)個老閨女一樣嫁不出去，這滋味讓園主夠受的。園主陳先生口里沒說，但手下人著急，時不時做別人的工作來承包。今天看到肖玉前來告辭，就把這個意圖說出，沒想到一說話肖玉就接招，喜不自禁，當即撥通園主的手機，報告了喜訊。

“好的，讓她們承包吧，租金一塊錢。”園主陳先生很干脆，連租金都說了。陳先生接著講：“幾位女娃子很優(yōu)秀，她們一定干得好，你就替我先祝賀她們吧。”手機是免提的，聲音一字一句鉆進姐妹們的耳朵。

肖玉被人抱上轎，下不來了，不嫁也得嫁。

“包就包。”肖玉給姐妹們遞個眼色，豁出去一般說。

3

肖玉把百草園的酒店包下來后，將人員作了調整。蛋糕店的事交給秀秀，秀秀她信得過，這是個從失敗中走出來的女子，家在山區(qū)，高中畢業(yè)沒上大學，回到家里呆著，不久被鎮(zhèn)上一個開摩的青年看上了，招去當幫手。開摩的青年百依百順依著她，讓她自以為有依靠，以身相許后懷了孩子嫁過去，五年內生下兩個女娃。青年也由開摩的到開的士，手下有幫兄弟。后來開始對她非打即罵，當秀秀生下第二個女兒后，被丈夫以“未領結婚證”為由趕出家門，流落到縣城一家餐館端盤子。她與肖玉相識后有說不完的話。二人合計在縣城開一家蛋糕店，資金肖玉出，肖玉那時從南方回來，生下孩子剛滿月，手頭較寬裕。

“你老公在南方，你怎么不回南方呢？”

秀秀在和肖玉的接觸中，了解到肖玉讀了大學，在南方有基礎，工作好找，老公對她也還行，可就是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留在小縣城，不和老公在一起，畢竟年輕啊，三十才出頭，火一般的年齡與身體，有男人寵著該多好。

肖玉是怎么從南方回來的，她心里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后來在與秀秀的交談中吐出一半，另一半?yún)s埋在心里始終沒對別人講。

肖玉十九歲高中畢業(yè)考到省城傳媒學院，讀攝影與制作專業(yè)，畢業(yè)后被招進縣電視臺當編輯，前景好著呢。肖玉上大學時很出鏡，不少人說這好身材這俏面容上傳媒學院簡直虧了，上藝術學院還差不多，學跳舞保不真還會成為第二個楊麗萍。與傳媒學院緊鄰的正好是藝術學院，兩所學院相隔一片闊葉林，傳媒學院的學生逛林子總會聽到藝術學院傳出的音樂聲，還會看見藝術學院的師生在林子吊嗓子、練劈腿和秀翻身，一陣陣美妙的樂曲和一個個輕盈的舞姿，讓人看到了都不想走，眼睛被俘虜了，魂也被勾去。肖玉和眾人一樣，樂曲和舞姿吸引著她常往林子去，影響了她在傳媒學院學習，藝術學院又進不去，畢業(yè)后回到本縣被招到電視臺先實習，再轉正。肖玉在大學的成績雖然很一般，但是在縣電視臺當編輯還是綽綽有余的，當了三個月編輯的她被人夸獎就飄飄然了，在工作上自做主張的傾向過了頭，如出鏡的順序要靈活，不能扣教條，出鏡的時間要從實際出發(fā)，不能死抱“一二三”的本子不放。所謂“一二三”的本子也就是臺里的規(guī)定，縣委書記出鏡時間三分鐘，縣長出鏡時間兩分鐘，縣委常委和副縣長出鏡時間一分鐘。一次縣委書記到外地招商，縣委副書記在本縣陪同袁隆平院士看超級雜交稻，編輯室主任按規(guī)定把書記招商節(jié)目安排頭條，時間三分鐘，縣委副書記陪袁隆平安排第二條，時間兩分鐘，肖玉提了反對意見，咕嚕嚕說了句“縣委書記和袁隆平比算得了個什么呀？”這句話傳到書記耳朵就變成了“縣委書記算個什么呀”，肖玉便被請出編輯部，改到廣告部跑業(yè)務，一氣之下她離開了電視臺，轉正的指標也不要了，到南方來闖蕩。十年來什么樣的苦她都吃過，什么樣的場面她都見過，什么樣的人她都接觸過，一年跳一個地方。其中一次是從金融公司跳出來的，老公問她，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年終還拿獎，怎么還跳呢。她回答你沒看見部門經(jīng)理，就她那點水平還吆喝我，老總要留我就讓我當經(jīng)理，我肯定比她干得好。老總當然不會讓她當經(jīng)理，當經(jīng)理有潛規(guī)則，可她又不愿走潛規(guī)則，因此她就跳到下一家。她又從業(yè)務員干起，干到主管，遇到她一生中接觸的第一個男人，也就是男同學，直到發(fā)生了那件事，她就意識到不能呆了，呆了家庭要破裂，離開了老公無所謂，可是她離不開孩子，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再說，在大海中航行的船終久是要回到港灣的，她的港灣在家鄉(xiāng)，于是和老公商量，一個留在外地繼續(xù)闖蕩，一個回來建設港灣，她就帶著一顆不服輸?shù)男膹哪戏交貋砹耍咭粭l徒手創(chuàng)業(yè)的崎嶇小道。

4

肖玉包下百草園的酒店請了師傅，補充了用具，招來一批朋友捧了兩天場子，開頭幾日熱熱鬧鬧，可是熱鬧過后是冷清。

“已經(jīng)有三天沒接待客人了。”芳芳無奈地對肖玉說。

“我知道。”肖玉本想說你有什么辦法嗎？可是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自己都沒辦法，芳芳才來幾天呀，在縣城沒熟人，她哪有什么辦法呢。于是很冷漠地回答出三個字。肖玉肚子里算了一筆賬，沒人來進餐一丟面子，二丟錢，每天的水電開銷和人員工資一千多，一個月三四萬，如此開一個月的酒店就關門，還得賠幾萬進去，三個月開燒烤店和冷飲店賺的錢全賠了，還得灰溜溜地回到城里去。想到此，肖玉連著兩個晚上睡不著覺，想不出辦法。是呀，當初自己的腦子簡單了，忽啦啦答應別人的話，現(xiàn)在連退路都沒了。

“你就不能先張羅點人氣嗎？比如辦些少花錢或不花錢的事。”

肖玉把自己的苦惱用微信發(fā)給在深圳的同學。同學姓王，叫王一凡，不是她在傳媒學院的同學，是她在傳媒學院讀書時認識的藝術學院的學生，也是說她長著一副舞蹈演員身材的那一位，高她兩個年級。是她入校不久在林子里閑逛時遇到的，那時的他看到她朝一群劈腿彎身的女學生骨碌碌張望時，走過來詢問：“這位同學是哪個系哪個年級的。”她怯生生地回答“攝……攝……影”，對方同學彬彬有禮道：“對不起，我以為你是藝院的。”接著對她說了那句很經(jīng)典的話：“這好的身材和面相不學舞蹈太虧了。”于是她就與他聊了一小會，男同學自我介紹是藝院三年級學生叫王一凡，表演專業(yè)，藝院和傳媒學院有許多相同之處，不了解的事可以問問他。于是她就與他成了不是同學的同學，林子里常有他倆的身影。大半年后王一凡畢業(yè)，邀她到林子長談一次，要與她建立更進一步關系，她答應考慮考慮。王一凡扳過她身子，要吻她，她抵擋不住那火一般的熱情，挽著他的脖子把嘴唇送過去。那是她少女的初吻，心跳得像只小鹿快要蹦出來。回到學校的宿舍，她把這件事對幾個要好的同學講了，同學說學藝術的男生都是花花腸子，容易變，不如冷一段，隔些時日再聯(lián)系，如果他真心追你的話也應該經(jīng)得起考驗的。這句話被肖玉聽進了，她用短信發(fā)給王一凡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后就和他中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這之后她在高中的一位叫何彪的男同學常往她這里跑。何彪在省城讀理工專科，長著一副高大的身材，外表上與肖玉很般配。肖玉是個直性子，談不上喜歡何彪也談不上不喜歡，何況他也沒對她表白呀，若是要她對他冷淡也做不到，同學嘛，還同鄉(xiāng)，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彪每次來她都以禮相待，耍些小脾氣何彪都忍了。何彪不離不棄的表現(xiàn)讓肖玉大受感動，也讓他倆在不溫不火中建立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三年專科畢業(yè)后，雙方回到家鄉(xiāng)。回到家鄉(xiāng)后兩人的差距便凸現(xiàn)出來了，肖玉被招進縣廣播局，成了一名有編的事業(yè)人員，而何彪成了一名失業(yè)者，精神萎靡得像個病夫，在與肖玉的微信聊天中，幾次發(fā)出“不想活”的哀嘆。肖玉家在農(nóng)村，何彪家在縣城，肖玉為了穩(wěn)住何彪，干脆就住進何彪家里，為了一條年輕的生命啊，二人同居后結婚。肖玉離職后和何彪一起到南方，生下第一個孩子。過了幾年，肖玉懷第二個孩子時，突然接到王一凡電話，見了面，肖玉得知王一凡在本市一家策劃公司做副總，年收入幾十萬，買了車購了房，得知肖玉結了婚連捶自己的腦袋說，總想混出個人樣再來尋找她，沒想到她變成了別人的人。這次見面二人加了好友，常聯(lián)系。一次王一凡捧著肖玉的臉蛋不停地吻，念了莎士比亞的《愛的徒勞》中的詩：“旭日不曾以如此溫馨的蜜吻/給予薔薇上晶瑩的黎明清露/有如你的慧眼以其靈輝耀映，那淋下在我頰上的深霄殘雨……”王一凡念著念著，淚水直滴，肖玉的心被融化了。在她的生涯中，對愛情雖充滿了向往，然而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婦人，不可挽回了。王一凡扳住她的臉懇求說：“離了，做我愛人吧。”見肖玉搖頭，又說：“不離，做我的情人吧。”肖玉仍搖頭……

5

肖玉將在百草園開酒店遭冷遇的事微信給王一凡，王一凡回復后，轉來一個舊段子：一個歐洲人到非洲賣鞋，走的是三步棋，送——穿——賣，非洲人想不買鞋都不行，穿慣了鞋的腳再也不愿赤著走路了，非洲就成了歐洲人賣鞋子的大市場。肖玉以前看過這個段子，以為歐洲人很聰明，后來忘了。今天再看，心一激靈，聯(lián)想到陳先生和王一凡說的人氣，又想到賣鞋。肖玉是學傳媒的，想起傳媒人常說的一句話：“文明點亮心燈，創(chuàng)意照亮人生。”我就不能生出一點創(chuàng)意嗎？肖玉頓悟，想到為客人送早餐，一份早餐也就是幾塊錢，送一千份也就是幾千塊錢，讓周圍的人都來吃，吃慣了酒店饅頭油條的人再也不愿吃家中的剩飯剩菜了。原來百草園周邊是農(nóng)村，農(nóng)村人吃早餐的習慣是有什么吃什么，多數(shù)人是吃頭天晚上的剩飯和剩菜，毫無滋味可言，讓他們嘗嘗城市人是如何過早的，文明不就是由此而生嗎？對了，農(nóng)村人缺錢，可是他們也有不缺的東西呀。肖玉想起來了，酒店開業(yè)不久，就有附近的人前來問買不買菜，說他的園子什么菜都有。還有一個人騎著摩托吊著一條蛇皮袋子，袋子里裝著黃鱔和甲魚，說是籠子下的，都是野生的，問要不要。那時酒店連著兩天沒客人，肖玉說買的菜都剩著，不要，不要，以后需要再說吧。若是讓這些人把菜和水產(chǎn)品送來，都收下，條件是有錢付錢，沒錢掛賬，充當進餐費用，豈不是把酒店搞活了？

肖玉越想越激動，越興奮，和姐妹們一商量。“我們聽你的。”思想很快統(tǒng)一。

從最容易的事做起。

開免費早餐店，美其名曰大酬賓。

名額是有限的。

頭天酬一百名。

第二天酬兩百名。

第三天酬三百名。

第四天繼續(xù)酬……

輿論是陣風，一張紅紙貼在入園的柱子上，很快吹到周邊的農(nóng)戶。

百草園是租用農(nóng)地而建的，周邊的農(nóng)戶有很多，以往的習慣是拿租金、領傭金。租金是固定的，按畝算，各家有賬，傭金是勞務報酬，百草園需要用工時他們就來做，以勞動日計酬或以勞動任務計酬，一月一付款。不需要用工時他們就閑著，勤快的人到縣城去找事做，愛玩的人在家窩著打麻將，或躺平，但都離不開一個“吃”字啊，一餐不吃肚子就餓得慌，一天不吃就會喊爹娘，百草園貼出的告示對他們產(chǎn)生的誘惑力太大了。農(nóng)戶們離百草園不遠，騎摩托車兩分鐘，走路十分鐘，周圍住著幾百戶人，平素里園是園，村是村，少有來往，村里人有事乘幾塊錢的車進城去，從沒想過到園里來，如辦宴席都到城里去辦，或請辦酒公司的人上門來辦，親戚朋友在寒風中坐席喝酒，那罪也是夠他們受的。告示貼出后，他們才想到身邊還有一個可去的地方。于是第二天就有人到百草園酒店吃免費早餐。早餐很簡單，兩個饅頭一根油條一碗稀飯，外加一碟咸菜。進餐時肖玉笑容可掬地對大伙說，今日的早餐簡單了，主要是準備不夠，各位家里有新鮮菜或腌菜，明日送來，我們照價收購，收購的菜仍是免費供大家享用。食客說那樣你們不是吃大虧嗎？肖玉說虧不怕，上次開燒烤店賺的錢能彌補，河里打魚河里用，沒魚打的時候再說唄。眾人信服地點頭說這才是做生意人的良心，保佑酒店天天有魚打，有魚打我們天天來吃魚。魚是“余”字的諧音，表示酒店天天有錢賺，賺了錢我們能沾光。

第二天來吃早餐的人很多，不少人帶來自家種的蔬菜，腌制菜也有，腐乳辣椒和咸菜，有用碗盛的有用罐子裝的。肖玉先鼓動大家相互買，賣不出的酒店全買下，轉身賣給城里販子，換取酒店和蛋糕店所需的食材。流通環(huán)節(jié)搞活了，錢也賺了。第三天也如此，來的人更多，帶來多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酒店來者不拒，很快將門前開成一個菜市場。

市場有了，進餐的人有了。每人免費三次后收個成本價，帶回去家里人吃，也叫全家享用。一份早餐也就幾塊錢，一顆白菜能換回一家人的早餐，誰不愿呀。百草園酒店熱鬧了，每日進餐的人幾百，中晚餐也訂。家里有喜事都到百草園酒店來辦，比著辦，誰不辦誰就沒面子。百草園酒店的食客開始推進擁出了，肖玉忙個不停，又招來兩個同病相憐的姐妹，百草園盛開出七朵鮮艷美麗的花——女人花。

6

肖玉就是在這個時候開車到百草園酒店的，辦早餐。

肖玉開車從蛋糕店到百草園酒店只需十分鐘，下車后脫下外套，換上工作裝，邊走路邊系扣子，招呼眾人。爐子里的火被師傅生起了，油也倒進鍋里，肖玉來后揉面，切饃，裝籠，手腳不停。師傅見有客來開始炸油條，半分鐘油條從滾沸的油鍋中浮起，師傅雙眼盯著油鍋，瞅準時機，老鷹捉小雞一樣將一雙又長又粗的竹筷子伸進鍋里，將浮在上面的油條一根根夾起，放在鍋旁的篾簍里，再朝鍋里放入一批新甩成的麻花。顧客來取，手伸到裝油條的簍子剛觸到焦脆的油條便“啊”一聲縮回。“小心燙手！”肖玉忙提醒。“他這是看著黃松松的油條嘴就饞了，老鼠一樣恨不得一口吃進肚子。”旁邊一個買饅頭的熟人見了笑著說。肖玉這時很快地從一側的紙箱里拿出兩個半截紙袋，扯下蒙在嘴上的口罩對燙了手的顧客說：“田師傅是個急性子，幾次提醒你要套紙袋，你總是記性好忘性大。”“是是是，肖玉批評得很對，我就是忘性大。”被喚作田師傅的顧客笑著應，接過肖玉遞過的紙袋一只套一根，套了兩根油條裝在另一只塑料袋子，又用鉗子從蒸籠夾出兩個饅頭裝進袋子，再用手機在案臺上掃了掃，微信碼上方一個盒子發(fā)出“收款六元”的應答聲，肖玉朝顧客一點頭，微笑從戴著口罩的鼻翼上方流出，顧客滿意地離去。肖玉知道田師傅是買了饅頭和油條回去吃，他來酒店前在家用高壓鍋壓了粥，回去后揭了高壓鍋的蓋子，盛了粥，從鐵罐里倒出一碟花生米和老伴一起吃，吃完嘴一抹騎摩托車嗖的一聲上工地。田師傅是開挖土機的，在不遠處修公路，早餐在家里吃，以前吃剩飯剩菜，后來看到鄰居們到百草園酒店買早點他也跟著去買，將吃剩飯剩菜的習慣給改了。改一下子很容易，改過后就讓自己變成工地上的“干部”，田師傅注意到工地上那些指揮他們干活的人早上一來就坐在工棚外，很快有人為他們送來熱呼呼的油條、饅頭和豆?jié){，他們不緊不慢地吃著說著話，那樣子輕松得讓站在旁邊的人羨慕不已，說這就是干部的生活呀，“飯”送到手上，是他們平時享受不到的待遇。

“妹子，土雞蛋收不收，土雞收不收。”田師傅走了后，來了一位婆婆，小心翼翼地問。肖玉認得她，是附近塆子的范婆婆，一個多月前酒店開業(yè)，范婆婆來詢問店里的剩飯剩菜如何處理，處理給她行不行。肖玉開始不明白，當她耐心聽完婆婆說家里養(yǎng)了一些雞，雞要吃食，以前是買飼料給雞吃，看到酒店的剩飯剩菜都丟了，很可惜，不如買回去給雞吃。肖玉想都沒想就說行，給什么錢呀，你每天來提就是了，你不提我們還不是挖個坑埋了。范婆婆高興不已，每天提個塑料桶來將店里的剩飯剩菜裝回去喂雞。這不，雞吃了店里的剩飯剩菜下蛋多了，長得也快，范婆婆就來詢問賣蛋和賣雞的事。肖玉知道范婆婆的兒子和媳婦到外地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與孫女倆，孫女在城里讀書，范婆婆在家看屋，養(yǎng)十幾只雞作個伴，現(xiàn)在把養(yǎng)雞當副業(yè)。這也好哇，我這不是利用廢棄資源幫助村民脫貧致富嗎？肖玉心想，便有一種成就感，毫不猶豫答應了范婆婆：“收，收，怎么不收呢，和洋雞蛋一個價。”范婆婆接話說：“土雞蛋個要小些，洋雞蛋個要大些。”肖玉說土雞蛋論斤賣要貴些，論個賣一樣。接著說土雞按斤收，是洋雞的一倍價。肖玉知道本地人將自家養(yǎng)的雞叫土雞，將市場上賣的籠養(yǎng)雞叫洋雞，自己也跟著叫。農(nóng)村人對價錢看得重，但是只要講在先，講清楚，他們都是能理解的，況且是在門口賣，方便呢。肖玉開酒店后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跑得多，把集市上的價錢問得很清楚。酒店做菜不用土雞蛋，用洋雞蛋，洋雞蛋個大量足，做出來好看，土雞蛋適合于送禮，城里人愛吃，說是原生態(tài)。酒店不用土雞蛋可送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賣，如此轉手，便為群眾解決了賣蛋難的問題。酒店開在當?shù)兀瑸槿罕娊鉀Q一些困難是理所應當?shù)摹Ｔ僬f，也搞活了酒店，雙贏啊。肖玉想到這里就樂意，做一些別人不愿意做的小事，自己在做小事中見大了，活得有臉面。

7

“百草園里百花開，百花開來春滿園。”一些人將百草園的花編成歌兒唱，唱的是肖玉她們。肖玉聽著聽著，猛地想起在深圳與王一凡分別的那天早上，王一凡捧著肖玉的臉說，真像一朵花，一朵永遠開不敗的花。一陣狂吻后，又說，花是我一個人的，只能我采，不要別人采。花怎么是一個人的呢？花應該是大家的呀。再說，花也不能采呀，采摘的花很快就會枯萎。肖玉意識到陷下去很危險，掙脫出王一凡的臂膀，說了句“花是用來觀賞的，不能采。”第二天，毫不猶豫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花是大家的。”回鄉(xiāng)后的肖玉經(jīng)常對姐妹們講，說女人如果成為某一個人的花采摘回去插著，生命力極短，也肯定會被這個人拋棄的。所以女人要自強，成為不靠一個人養(yǎng)的花，是大自然的花，供大家觀賞。最近聽到周圍的人經(jīng)常說花，猛地想起了辦花展。百草園主要是林木，花很少，如何辦花展呢？“冰雕展又是如何辦的呢？”肖玉自問自答，馬上想到縣城養(yǎng)花的人家一定多，讓他們把花送到園里來，展、評、銷同時進行，相信參展的人一定不少。肖玉與園主一商量，“這件事當然好，若是讓政府部門出面最穩(wěn)當。”園主陳先生說了上海的園林部門經(jīng)常在公園辦花展，花都是市民養(yǎng)的，送到園里來展，供更多的市民觀賞，是一個很好的活動。肖玉在“114”臺詢問到縣園林局的電話，打過去，提出辦花展的建議，很快得到回應，原來縣園林局早有這方面的考慮，只是苦于缺場地、缺資金、缺人員，肖玉說這些問題都由百草園解決，只要園林局出面，參與評比，授予獎匾和獎金，錢和人的事就不要領導操心了。園林局的人聽說有這等好事，很快答應了，與百草園聯(lián)合成立了全縣首屆花卉盆景展評選組委會，在電視臺做廣告，得到眾多花木愛好者的積極相應，報名參展的有幾百人，參展的花卉盆景有幾千盆，都是精心挑選的。組委會與花主簽訂合同，參展期間花卉和盆景的管理由組織者負責，出售由花主決定，組織者收取一個點子的中介費。規(guī)則公布后，花卉和盆景展熱熱鬧鬧開始了，原定展出一個星期，后延長到半個月，看展和購買的人如過江之鯽，比看冰雕展的人少不了多少。前來借景拍攝婚紗照的人也多，都說縣城有這么好的去處真是難得啊。看展和拍婚紗照的人一多，就把酒店生意帶活了。展評結束后，不少花主建議辦一個長期展，肖玉與陳先生商量后答應了，從此百草園增加了一處新景點，多了一批游客。

既然能辦花展，也一定能辦各種展。肖玉腦洞大開，從電視上看到很多地方辦人才招聘會，技能競比會，產(chǎn)品推介會，便試著與縣團委、婦聯(lián)、工會等組織聯(lián)系，沒想到是太順利了，一聯(lián)系一個準，團委還組織一批志愿者，服務于活動，婦聯(lián)將肖玉和她的團隊評為“三八”紅旗手，縣總工會還撥來一筆專項經(jīng)費，支持百草園員工帶頭創(chuàng)導社會主義新風。肖玉也趁機擴大了活動范圍，提出“一月開展一次活動、一季培訓一千人，一年帶動一萬人就業(yè)”的口號，材料報到市里，百草園“三八”紅旗手名聲大振。

百草園的公益活動在擴展，帶活了自身經(jīng)濟。盆景展擴成大市場，花卉交易的人絡繹不絕，輻射到大中城市，帶動了鄉(xiāng)村，從業(yè)者上千。酒店的規(guī)模也要擴大，肖玉與陳先生商量要不要建第二棟酒樓……

肖玉忙得沒一點空，成了一朵長開不敗的花。

8

“媽媽，我要媽媽。”

晚上十點多鐘，肖玉回到家，一進門就聽見小女兒哭個不止，嫩嫩的嗓子哭啞了，就像秋蟬的哀鳴，上氣不接下氣。

“是不是肚子餓了沒吃呀。”肖玉風衣沒脫就抱起女兒，右手直拍女兒的后背。

“吃了兩口就不吃。”婆婆在一邊舉著奶瓶說，肖玉望去，瓶里的奶滿滿的，幾乎沒動。

“那是為啥？”肖玉問，“往日我回來她就睡著了。”

“今日夜里她姑姑抱著兒子來，她聽見她姑姑的兒子喊媽媽，她也喊媽媽，姑姑一聲聲應，只見應過后，姑姑的兒子不哭了，可你的女兒卻越哭越厲害，抱她不要，哭著喊要媽媽，哭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該咋辦。”婆婆無可奈何地說。

“莫哭，乖乖，莫哭，寶貝，媽媽回來了，媽媽就在你身邊。”肖玉抖著懷里的女兒，不停地哄。抖了一會，小女兒不哭了，肖玉趁機把奶嘴伸到女兒口中，女兒大口大口地吸吮著，胸脯一扯一扯的。

“媽媽，我要媽媽，媽媽不走。”小女兒吸了幾口吐出奶嘴又哭起來，兩只小手把肖玉的脖子箍得緊緊的。

“媽媽不走，媽媽不走。”肖玉抱著女兒喃喃說，此時她才覺得欠女兒的太多了，別人的女兒最起碼有一半時間是由媽媽陪著的，可自己的女兒整天都未與媽媽見上一面，早晨自己走時女兒還在睡夢中，晚上回來女兒又被婆婆哄睡著了，一覺醒來又是一天。自己早上醒來時最渴望的就是回到小時候，可女兒長大后，她能有同樣的體會嗎？她記得小時候媽媽的樣子嗎？想到此，肖玉渾身酥軟了，腦子里冒出一串問號：

啊，百草園，百草緣，百草源，人生是一棵草，一棵草總要有一滴露水養(yǎng)，明天自己還要不要起早呢？想著想著，一顆顆眼淚牽線般滴下，掉在女兒的臉上，成為新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