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劉秉忠,邢州人,元初北方詩壇具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劉秉忠在其一生中,留下了許多充滿離思與鄉愁的思鄉之作。他北居大漠,南至云南,四處輾轉,時節更替,客觀物象,鄉友家人觸動其漂泊的心。他渴望安定,渴望歸鄉,還鄉之旅中,歸家的喜悅,自得閑適的感懷,對后人的栽培,展現了濃郁的故鄉情懷。他的作品構建出情感的歸宿,自我心靈的慰藉之處——邢州,讓我們窺見了一段廣博的精神旅程。
[關鍵詞] 劉秉忠 故鄉情結 心靈慰藉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5-0092-04
劉秉忠,原名劉侃,法名子聰,字仲晦,號藏春散人,邢州(今河北省邢臺市)人。劉秉忠出身世宦之家,自幼聰穎,13歲時入都元帥府為質子,17歲為邢臺節度府令史,之后一度棄官隱居,拜虛照禪師為師。1242年劉秉忠隨海云禪師北上覲見忽必烈,留在潛邸任職,深受忽必烈贊賞,深得寵眷。從此劉秉忠跟隨忽必烈征戰往返,故鄉成為遠方。從1216年出生于邢州,到27歲離開家鄉,劉秉忠作為個體的人,鄉土的文化對他的思想性格、文化素養等起著情感動力的作用,影響著他的人生基本傾向、作品的題材取向及風貌。邢州滋養著劉秉忠,是其一生中最溫情的精神家園,因此其詩作中表現出濃郁的故鄉情結。
一、思鄉之作
劉秉忠精通詩詞曲賦,目前對于劉秉忠詩歌的研究,常用《藏春集》做底本。劉秉忠《藏春集》存詩391首,《全元詩》輯錄其佚詩202首,因此結合《全元詩》和《藏春集》,劉秉忠的思鄉之作共有25首,主要表達對故鄉的關懷和依戀。詩人生于斯、長于斯、成學于斯,人生一系列重大變故與命運游歷都與邢州息息相關。從留在忽必烈潛邸任職后,劉秉忠的內心就有了一方魂牽夢縈的土地,志得意滿,坎坷失意,季節更替,秋風夜雨,觸景生情,都會情不自禁地惦念它。
時節更替往往會影響人的主觀情緒,熔鑄詩人的內心感懷。秋季蕭瑟,易感離人之思。在秋天的時候,由于蕭條的氣氛和悲涼的景色,很容易讓人感到凄涼和悲傷。對于天涯游子來說,最難忍受的,莫過于那種思鄉的苦悶。詩人離開了家鄉,來到了一個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此時的秋風吹過,秋葉隨風飄散,夜空中的秋月顯得異常悲涼,影子孤寂,靜默無聲。正如《秋懷》中所寫:
昨夜西風撼綠荷,芙蓉凋盡奈秋何。
歸心又落賓鴻后,別緒還隨夜雨多。
客氣有時難制伏,官身無事亦蹉跎。
近來只賴杯中物,醉到半欹方浩歌[1]。
詩人在深夜傾聽窗外小雨,面對芙蓉凋零的秋景,產生百種思緒,有遠離家鄉的游子之悲,仕途不順的悵然之情,于是只能學習古人借酒消愁,醉傾浩歌,以解傷秋思鄉之情。《秋夜有感》中的“菊殘愛菊人空感,家遠思家客未歸”[1]也是寫秋天。菊落人思家,馬嘶馬驚飛,道盡最誠摯的鄉愁,細膩地展現了游子的懷鄉情思。“寒風無意頻吹面,破帽多情卻戀頭。恰遇鄉人來送酒,淵明不醉復何求”[1],出自詩人的《重九后作》。重陽佳節,登高祈福、拜神祭祖,詩人在西北大地,這里蒼山白草,寒風吹面,一片荒涼,情景相生,其情不堪,使人愁悵心結,只有像陶淵明一樣,一醉方休。《歲暮有感三首》中,詩人感嘆自己“蹤跡飄零事愿違,生平親舊總披離”[1]。一年將終,家人團圓時刻,詩人卻不能返回故鄉。
有元一代,漢人位封三公者,唯劉秉忠一人而已。劉秉忠從27歲跟隨海云禪師北上后,就遠離家鄉,四處輾轉,每逢佳節倍思親,在歲暮團圓時刻,詩人仍孤身一人,備感孤獨,世間沉浮是非,詩人也只是思念家鄉的游子。逢時遇節,何處不思鄉?
時節更替使人感懷,客觀物象也容易使人產生思鄉之念。鴻雁是大型候鳥,其每年秋季奮力飛回故巢的景象,常常引起游子思鄉懷親和羈旅傷感之情,因此古人常常借雁抒情。遠飛的大雁也引起了劉秉忠的思鄉之情,“月里關河家正遠,樓頭鼓角夢初驚。尺書寫下還慵寄,忽聽風前有雁聲”[1]。詩人遠離家鄉,愁思故土,秋風瑟瑟,鴻雁南飛,覓此詩句,希望大雁能傳遞給家鄉友人。《聞茄》中“霜天月夜雁南歸,塞上誰將卷葉吹。莫逐西風聲斷續,天涯遠客不勝悲”[1],寫詩人望雁南歸見景生情,聞樂勾起思鄉之念,十分悲凄。“霜落催寒鴻雁稀,倚樓人定怨歸遲。笛聲喚起山頭月,飛上青天照別離。”[1]劉秉忠跟隨忽必烈在塞北往返多年,邊塞苦寒,霜落雁稀信難傳,離別歸遲家人怨。除了鴻雁,月、夜雨、鼓角聲也是劉秉忠懷鄉詩中的常見意象。
詩人出身北方仕宦之家,宋金以來流行的釋、儒、道三教匯融的思想對這位青年產生過深刻的影響。劉秉忠自少年時期隱居武安山中,在這里開啟了自己的寺廟生涯,不久之后,天寧虛照禪師將其招為僧。從23歲出家為僧,直到還俗歸姓,長達27年的僧人生活中,劉秉忠始終保持佛家之身,所以對家鄉的僧人保有深厚的友誼。“龍岡雪盡回春色,鴛水冰開漾月波。若遇相知問蹤跡,穹廬近日到沙陀。”[1]詩人依依送別故鄉僧人,想到家鄉的山清水秀,告訴故鄉僧人,若有人問起行蹤,就說不久之后要到沙陀去了。詩人出發之前,送別千里迢迢從故鄉來探望的鄉僧,將家鄉的地名牢記在心中,字里行間,都是對邢州的深厚惦念。《二月寄鄉友》中寫道,“漠北燕南幾日程,雁來人去總飄零。春陰將散好風至,野燒漸空芳草生”[1]。詩人此刻雖身居漠北,但鄉里好友,山山水水不能忘懷,因而寫詩寄給鄉友,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自古以來,以地緣關系為紐帶的鄉黨關系和鄉誼是社會關系中不可缺失的部分,《正月十三日得鄉官書》《寄友弟》《思友人》等都是詩人遠在異鄉,寄給家鄉親朋好友的詩作。邢州不僅是劉秉忠的地理故鄉,同時也是他的文化故鄉和精神故鄉。從頻繁的詩信往來中,可以看到詩人與家鄉的羈絆之深。鄉戀、鄉思、鄉愁,積淀在劉秉忠的心靈深處,從懷鄉詩中可見一斑。
二、還鄉之旅
近人曾言河北地區地理之壯觀:“右控太行,背負邊塞,渤澥襟抱于東陲,九河縱橫于腹地。其山川之壯麗,文物之殷賑,于歷史地理均占重要之位置。……在元、明、清三朝,控馭八荒,為時且600余年。此邦地志固當弁冤諸行省。”[2]河北地區“背負邊塞”,處于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交鋒的重要地理區位,而邢州,更有“五朝古都、十朝雄郡”之稱,是黃河以北地區建城最早的“第一古城”,被譽為“燕趙第一城”。中國人的鄉土情結主要體現在兩個維度上:一是對家鄉土地、山水、田園、村落、建筑等自然或人文景觀的熱愛與保護;二是對故鄉家庭、親人和文化氛圍的眷戀[3]。生于邢州,長于邢州的詩人,多年后回歸家鄉,雖時間有限,仍饒有興致地發現、挖掘日常生活的樂趣,對故鄉有極高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劉秉忠31歲時,父親逝世,忽必烈賜黃金百兩,遣使送劉秉忠還鄉,劉秉忠作《丁未始還邢臺三首》。此時離劉秉忠被召,留藩邸已近10年。詩人久離家鄉,歸來時鄉里老少驚喜激動,出門相迎,氣氛熱鬧,“老者相看更相命,小童爭拜又爭迎。忘懷不講世俗禮,無外始知鄉黨情。”[1]對于外出10年的游子而言,老者小童的歡欣鼓舞、熱情禮貌令詩人內心觸動極大;故鄉令詩人感到精神上的放松,這體現出濃郁的親情文化。
劉秉忠生長的地方,擁有3500多年建城史的邢州,是燕趙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有著深厚的人文底蘊。在這里,舜堯禪讓任人唯賢使天下明德,胡服騎射打破民族界限,破釜沉舟以求一搏讓人進取。生于斯長于斯,邢州山水滋養了劉秉忠的進取與溫和,千年文明孕育了他的閑淡與超脫。在劉秉忠的作品當中我們明顯地可以感受到他骨子里對于故鄉的山水懷戀。平白淡雅的詩句里,詩人遠離政務煩擾,感到精神的松弛,如《閑況四首》其四:
山有嵐光水有聲,得閑便是大功名。
彼長自覺此為短,我重未知人所輕。
幾樹好花風乍靜,一鉤新月雨初晴。
此心只合長無事,莫為人間寵辱驚[1]。
《閑況四首》是詩人守孝期間作于紫金山,是抒發隱逸閑適之情的詩歌。詩人不愿受世間榮辱變換的干擾,只求在山水幽靜環境中過閑散清凈的生活。“修禊水邊群客會,舞雩風里一僧歌。”[1]劉秉忠受隱逸思想的影響,于仕隱矛盾糾結中,深感只有家鄉的山水能讓自己忘卻政務世俗,于是努力將自己禪隱于道。故鄉山水的別樣景致,故鄉的文化積淀決定的審美情趣,故鄉鐘靈毓秀所賦予詩人的獨特氣質相結合給我們呈現了一種清淡境界。
邢州處于農耕文化和草原文化的交界點上。受人文地理環境的影響,在金元易代動亂環境中成長的知識分子,心中沒有民族偏見。和諧共建的民族精神,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大局意識,使劉秉忠及許多邢州人士得到元代統治者的重用。金元易代之時,邢州歷經戰亂,詩人在省親途中,發現家鄉人民處于饑荒、貧困中。“采薇縱廣饑難療,食肉非多智豈長。”[1]千里蕭條,城池大空,因此劉秉忠向忽必烈提出了治理家鄉邢州的建議。以家鄉邢州作為推行漢法的試點,經過張耕、劉肅、趙良弼、郭守敬等人的苦心經營,邢州政治清明,經濟繁榮,升為順德府,劉秉忠的鄉梓之情得到了表達。對于故鄉的后人,劉秉忠也盡力栽培。“別后故園桃李樹,他年寧肯重栽培。”[1]“為問名園起花手,可將桃李強栽培。”[1]作為最早跟隨忽必烈的漢族士人,劉秉忠極力推薦人才,時人稱其“栽培桃李,通滿君門。身為師賓,門多卿相”。劉秉忠推薦人才數十人,后來他們有的位居元朝高層中樞;有的獻身科學技術,取得輝煌成就;還有的成為封疆大吏或地方路府總管。劉秉忠首推邢州籍士人和邢州工作官僚。張文謙為邢州沙河人,與劉秉忠少年同學,1247年,被忽必烈驛召至王府。馬亨,邢州南和人,1250年,劉秉忠回鄉期間推薦其為忽必烈幕府的理財人物。張易、王恂雖然非本籍,但俱就學于邢州紫金山。在邢州新政中,李惟簡、張耕、劉肅是劉秉忠推薦給忽必烈的優秀地方官員。盡管劉秉忠為忽必烈政府推薦很多人才,但是“嫌于私親,獨不及秉恕”[4]。劉秉恕是劉秉忠的胞弟,后由于張文謙等人的推薦,被忽必烈征召成為幕府的早期人員。劉秉忠作為忽必烈身邊最早的漢人謀士,盡可能地提攜鄉友、造福故里,邢州情結十分濃厚。
三、自我心靈的慰藉
地理意義上的家園,可以暫時安頓身體,撫慰心靈,但長久來看,卻難以滿足文人士子的精神追求。故鄉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更代表著心靈的歸依之所,每當提到故鄉,人們感到的是溫暖與安全,而離開故鄉,不但要承受形單影只的清冷,更要忍受精神上的孤獨無助。羈旅之人宦游行旅幾十載之后,家鄉如異鄉般陌生,游子們很難再對其產生精神上的認同。而邢州對劉秉忠而言,既是故地家園,也是精神家園。
當離開家鄉,開始異鄉生活時,詩人們常常會被險惡的社會和政治變動所困擾,對家鄉的思念也會油然而生。這種思念既是對家鄉平靜生活的向往,也是對內心安寧的追求,其中透露出的隱居意愿可以看作是對思鄉情感的深層表現。“懷鄉意緒所指向的家鄉,不是物質的鄉土,也不是充滿倫理溫情的家室,而是精神旨歸的家鄉,是生命的意義,是人在文化中的意義,是陷入困境下的個人對歸宿的問詢。”[5]自古以來,文人游子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如同綿延不絕的江水,滋養著他們的心靈,成為他們情感的精神寄托。游子們投身他鄉,對于故鄉的懷念與眷戀,使他們在這陌生的土地上形成了一種遁隱與逃離的心態。懷鄉情感,猶如一葉扁舟,載著游子們漂泊在茫茫人海中。他們在異鄉的燈火闌珊處,望著那熟悉的炊煙,感受著那份遙遠的親切,他們渴望逃離這個陌生的世界,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于是,他們開始尋找一種精神寄托,以慰藉那顆在異鄉漂泊的心。王立認為“思鄉念故,正是將人記憶中對故舊及其諸般美好事物、現象交織融匯而發生萬線歸綜聯系的有序化情感流動”[6]。他認為思鄉是把童年時代平常的記憶放大化,在懷鄉作品中展現的過程。遠離家鄉的游子們在陌生的土地上尋找著自我,尋找著歸屬感。他們的盾隱與逃離,實際上是一種對生活的反思和探索,是對自我成長的追求和渴望,從這層意義上來看,懷鄉情感實為文人游子情感的精神寄托。
羈旅愁苦,劉秉忠在漂泊不定中進行調適、參悟,再以從容安然的心態、廣博的文化情懷,獲得自我心靈的慰藉。身乏心憂的感嘆、別離家園的愁思和仕隱矛盾的糾結是其詩歌的情感主調,但劉秉忠的詩歌無論是思鄉之作還是還鄉之旅之作都有更為廣博的精神追求。“山川滿目翠成圍,流水悠悠雁北飛。一枕黃粱新夢斷,千年華表昔人非。煙霞有路迷芳草,桃李無言對落暉。明日征鞍泊何處,春光雖好亦思歸。”[1]詩人經過并州,翠山流水,群雁北飛,煙霞芳草,桃李日暉,春光大好,反襯詩人思歸心切。雖然懷歸,但異地景色在詩人筆下并不顯得蕭瑟落寞,而是用發現欣賞的眼光,從容的心態,獲得心靈的安適。由于家庭原因,儒家思想侵染了劉秉忠。儒家思想中積極入世、兼濟蒼生、忠君克己等對劉秉忠一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終其一生都在踐行與儒家思想有關的行為規范。劉秉忠方外半生,27年的出家生活以禪者居,以禪養心,表象空寂,內涵深厚。除了儒釋學問外,劉秉忠還精通陰陽之術。“鑿開三室,混為一家”,儒釋道和融的思想,使他對于家鄉,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宣進和理想上的寄托,因而其懷鄉詩歌體現著他對生活的渴望和對理想的追求。精神家園并不是終極歸宿,對美好的追求才是劉秉忠懷鄉詩歌的真諦。《正月十三日得鄉官書》中寫道,“浮云流水不相依,時止時行各自知。萬事至天無不樂,一心于道有何疑。溪邊楊柳飛花早,海外蟠桃結子遲。一樹海棠方破蕚,東皇應著好風吹。”[1]詩人回贈鄉官,表示自己的信仰。至天極樂,取道不疑,明心見性,自在解脫。遠離塵囂,不受外界的影響,不受時間的束縛,自然而然地達到一種超越塵囂的寧靜狀態,獲得心靈的慰藉。劉秉忠的懷鄉詩歌,是自我情感的發現,并從中得到精神的慰藉、情感的滿足。
劉秉忠的詩歌中有揮之不去的故鄉情結,因而故鄉是他詩歌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其心靈的慰藉安適之處。通過對劉秉忠詩歌中故鄉情結的研究,能進一步感受詩人飽含生命體驗的鄉思之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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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于學忠.重印《畿輔通志》序.[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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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5] 張連舉.論古代懷鄉詩的思想內涵[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4).
[6] 王立.中國古代思鄉文學側議[J].文學評論,1988(6).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馬少錚,江西科技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