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隨著清朝重新統一新疆的歷史進程,內地移民涌入新疆,關帝信仰隨之廣泛傳播,天山南北關帝廟宇林立。這些廟宇不僅展現了清代新疆治理的智慧,更促進了多元社群的交往與交融,凝聚了情感共識與文化認同,成為新疆地區傳承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記憶的重要載體。基于對清代新疆地方志文獻的深入挖掘,本文從歷時性、空間性、社會性三個維度對關帝信仰進行研究。歷時性建構揭示關帝信仰在新疆的源起、發展及演變,展現其深厚的歷史底蘊;空間性建構分析關帝廟宇的分布情況與文化表征,凸顯其地域特色與空間布局;在社會性建構方面,關帝信仰作為情感紐帶與社會認同的基石,在新疆社會治理中規范了禮法德位,和諧了社會秩序,凝聚了價值認同。關帝信仰將民間祈愿與官方追求融為一體,構建了一套聯通歷史記憶、彰顯文化表征、貫穿情感認同的融通機制。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與深刻的文化啟示。
[關鍵詞]清代新疆;關帝信仰;多維建構;歷史記憶;文化表征;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C9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4-0107-14
關羽,這位在我國歷史上極為特殊的人物,從漢末亂世中的英勇將軍,逐漸蛻變為集禮義廉恥信于一身的英雄典范,進而被尊奉為護國安民的“關圣大帝”。其形象歷經由偶像崇拜到民間信仰的轉化,從歷史人物演變成富含文化內涵的符號,[1]3-101這一過程凸顯了以“忠義”為核心的文化精神。[2]93-114隨著歷代王朝的推崇與敕封,關羽的忠義品質不僅獲得了官方的認可,更使其從凡人升華至神明的地位,完成由人格到神格的塑造與轉變,被譽為護國佑民的“關圣帝君”。這一轉變不僅體現在官方的祀典之中,更在民間信仰與王權意志的交織中得以彰顯。關帝信仰從中原地區逐漸輻射至東北、西南乃至西藏,受到蒙、滿、藏、羌等各民族的接納,逐漸滲透到他們的社會生活之中,成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神靈信仰之一。[3]15
清廷重新統一新疆后,伴隨著大量內地移民的遷入,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也開始盛行。而清廷在新疆治理的諸多舉措中,將扶植關帝信仰作為新疆地區文化治理的關鍵一環。關帝信仰不僅成為展現清代基層社會治理智慧的重要窗口,更在促進新疆多元社群與地域社會的互動中發揮著橋梁作用。它凝聚了各民族的情感共識與文化認同,成為中華民族共同歷史記憶的載體,印證著中華各民族長期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進程。作為聯結各民族共同價值追求的精神紐帶,關帝信仰彰顯了中華民族深層次的文化認同,展現了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
目前,學界對關帝信仰的研究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這些研究主要從歷史學、宗教v9hpMCD7UDo2ZYp9JP1s0XUiiffB0nhKR68XKp69GDk=學等角度出發,深入探討了關帝信仰在中原、東北、西藏、西南等地的傳播演變及其價值內涵。其中,新疆地區關帝信仰的研究始于1998年齊清順發表的《清代新疆的關羽崇拜》,該文從宏觀角度揭示了清代新疆關帝信仰信眾廣泛、多民族共襄以及借宣揚武功戍邊穩邊的特點。[4]隨后的研究逐漸聚焦于四個方面:第一,以新疆漢族移民社會中的多神祇信仰為主線,對清代新疆的壇廟寺觀及民間信仰進行了考察,其中關帝信仰作為內地神祇信仰之一,其影響得到了初步闡發;[5][6][7][8]第二,在空間分布上,以清代新疆建省后鎮迪道、阿克蘇道、喀什噶爾道、伊塔道等地區的佛寺道觀為主線,探討新疆宗教社會演變的歷史機制,此類研究大多將關帝廟宇納入道觀體系中,將其視為地域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9][10][11]第三,從清代國家祭祀體系角度出發,探討新疆官方祭祀體系的設置與新疆治理的關系,其中涉及到關帝信仰在促進文化認同、國家認同與構建“大一統”秩序等方面的作用;[12][13][14][15]第四,有研究聚焦于清代伊犁錫伯族的關帝信仰,探究了關帝信仰在錫伯族社會生活中的作用。[16][17]
上述研究為理解清代新疆的社會歷史與文化結構提供了重要的視角,豐富了本研究對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傳播與演變的基本認識,也為本研究奠定了學理基礎。然而,上述研究多從宏觀角度入手,主要關注整個新疆地區的壇廟祠宇設置及民間神祇信仰,關帝信仰作為眾多信仰之一,往往零散地分布于這些研究之中。對于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歷時性演變、空間性分布及其如何深深嵌入地方社會,并作為情感認同的紐帶在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過程中所展現的內在凝聚力與向心力的探究不夠充分。因此,本文以清代新疆地方志文獻為主要史料,輔以清代碑刻文獻及士人日記等,從歷時性建構、空間性建構、社會性建構三個維度對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發展演變所展現的深厚歷史底蘊、關帝廟宇的分布情況與文化表征凸顯的地域特色、關帝信仰作為情感紐帶與社會認同的基石在地方社會中的作用與影響進行探究。
一、清代新疆關帝信仰歷時性建構的歷史記憶
歷史與記憶之間經歷了一個“概念化重建”(are-conceptualization)的過程,使得過去在記憶中得以重塑,從而成為維系族群認同的重要紐帶。[18]22清代新疆的關帝信仰在諸多文獻中留下了豐富記載,包括方志典籍、官方文書、士人游記、日記、筆記、清朝碑刻文獻等,以關帝顯靈克敵制勝、關帝信仰祭祀儀式為主要敘述。這些記述共同構成了“文獻中的歷史記憶”,[19]136-147不僅追溯了社會群體的共同起源和歷史變遷,更深刻揭示了社會治理與族群認同之間的緊密聯系。尤為重要的是,這些歷史記憶不僅展現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盛行,還深刻反映了清廷對新疆的治理策略以及新疆多元族群間的交融,映射出清廷治理與族群交融的歷史記憶。
(一)“關圣帝君”:敕封實踐與顯靈敘事中的正統身份建構
有清一代,關帝信仰因蘊含“忠義”精神備受清政府推崇,歷代皇帝皆對關羽予以敕封。順治九年(1652年),關羽被封為“忠義神武關大帝”,由明末的“帝君”晉升為“大帝”。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下令“天下府州縣衛等文武守土官,春秋二祭如文廟儀制,牲用太牢”,[20]400使關帝信仰的官方祭祀儀典規范化,官員須按時親自赴關帝廟拜謁行禮。乾隆中期,清政府在平定準格爾部大小和卓叛亂時,聲稱得關帝佑助,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加封關帝“靈佑”稱號。道光七年(1827年),清政府平定張格爾叛亂后,以“此皆仰賴關帝威靈顯赫,默褫賊魄,用克生擒巨憝,永靖邊圉,必應加展誠敬,以期億萬年護國安民”[21]10為由,追加“威顯”封號。至光緒五年(1879年),關羽的封號經多次敕封,增至二十六字,即“忠義神武靈佑仁勇顯威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標志著關帝崇祀制度在清朝中后期達到巔峰。在這一系列的敕封實踐中,關羽的忠義人格成為王權推崇的核心,通過敕封,祠神信仰與王權意志實現雙向互構,[22]99-107關羽正式納入官方祀典,獲得正統與合法性身份,成為護國佑民的“關圣帝君”。
關帝信仰盛行全國,新疆地區亦逐漸興盛。早在雍正五年(1727年),清廷于哈密筑造新城,“筑城之始,即建有此廟”。[23]319-321僅僅兩年后的雍正七年(1729年),哈密關帝廟中立碑,碑文詳細記載了關羽一生的事跡,從匡扶漢室、陣斬顏良,到鎮守荊州、敗走麥城,無不彰顯其英勇與忠誠。碑文更盛贊關羽“帝君至德至圣,實秉乾坤正氣,與天地之覆載,日月之照臨,華岳之鐘峙,河海之流行,并垂于不朽也”,[24]225將其與天地日月、山河長存相提并論,塑造了一個不朽的帝君形象。國家官方話語的介入,不僅確立了關羽的德位秩序,更推動其形象在新疆地區的普及和深化,使關帝信仰與清廷重新統一新疆的歷史進程緊密相連,成為彼此發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作為清軍的“護國武神”,關羽在戰事中多次“顯靈”,助清軍大敗敵軍。他的英勇事跡和神祇形象深入人心,為新疆地區的民眾提供了強大的精神支持和心理慰藉。
通過關帝信仰的傳播,關羽的忠義品質也被廣泛傳頌,這種“忠君體國”與“事主之忠”的理念深深烙印在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之中,成為推動國家統一和社會和諧的重要精神力量。乾隆二十四年(1750年),通古斯魯克碑(亦稱“葉爾羌關帝廟碑”)碑文記載,“不具論有道之世乾綱坤維,又或國有大事往往帝其佑之,以昭瑞應,為神又最靈”。[24]175因得關帝護佑而刀槍不入“至于賊用詭計決水不能濡,縱火不能焚,飛炮丸如雨,曠日持久,賊尸壘壘,我軍卒無傷者”。[24]176可見關帝常顯靈佑護清軍,在敵軍的詭計和猛攻下仍能保持無損,最終清軍在通古斯魯克之戰中大獲全勝。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昌吉遣犯暴亂進犯烏魯木齊,“驚潰之時,本欲西走,忽見關帝立馬云中,斷其歸路”,[25]568可見關帝顯靈助官兵伏擊成功;道光七年(1827年),清廷平定張格爾叛亂時,關羽再次顯靈,“當官兵沖擊之時,陡起大風,沙塵飛揚,該逆等遙見紅光燭天,遂碑殲擒”“又見紅光中兵馬高大,不能抵敵,即各逃竄”,[21]10關羽助清軍取得勝利。清廷因此加封關羽“顯威”二字,關帝成為新疆軍民共同祭拜的軍神、戰神,為他們提供精神支持和心理慰藉。
關羽的忠義品質也被用于祭奠英烈。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參贊大臣阿桂等奏請伊犁建關帝廟宇,“因念原將軍班第、參贊大臣鄂容安在伊犁竭忠全節,應請于廟后房屋設位致祭”,[26]437此舉將關羽的忠義精神與地方社會治理緊密結合,充分展現了清政府推崇關帝信仰的決心。在平叛中,清廷將勝利歸功于關帝的顯靈,進一步將關帝的忠義品質融入新疆社會穩定的敘述之中。通過宣揚關帝信仰的靈驗性,清政府旨在鼓舞軍民士氣,恢復新疆的穩定秩序。同時,關帝信仰的力量也被納入新疆地方社會治理體系中,關羽“顯威”的形象成為政權合法性與正統性的有力佐證。
隨著層級敕封的實踐以及顯靈記載的再敘述,關羽的歷史形象已升華至具有正統性身份的“武神”,其孔武有力的戰神形象在新疆進一步傳播。關羽所代表的“忠義仁勇”核心價值觀念與“靈佑顯威”的靈驗敘述相輔相成,共同構筑了關帝信仰深層的民族文化心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興盛,不僅證明了其作為民族文化的強大凝聚力,更彰顯了其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道德基礎和價值選擇的深刻意義。
(二)“迎神上香”:祭祀儀典與現實秩序確認的交融
清廷統一新疆后,關帝信仰在軍民中廣泛傳播,其角色也逐漸由軍神、戰神向各民族的保護神轉變。這一轉變與清朝“恩威并施,偏之于恩”[27]40的治邊策略緊密相連。清代新疆的關帝祭祀儀典不僅是對神祇的崇敬,更集中體現了中華“大一統”“宣弘德化”[28]1043的文治理念。正如《禮記·祭法》所言:“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29]173這為我們解釋了在中國傳統語境中展開祭祀儀式的依據和標準。
儀式作為信仰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它依托于廟宇建筑這一物質空間,并通過表演性質的活動形式得以展現。[30]73通過這些儀式,“個體更牢固地依附他所屬的社會”。[31]147清代新疆的關帝信仰正是通過祭祀儀式來實踐“禮”的傳統,進而構建了個體與群體間的象征符號、儀式活動和交往情景。這些重復且穩定的敘事手段不斷喚醒和激活中華民族共享的集體記憶與文化符號,從而鞏固了社會共同體秩序,實現了情感與身份認同的強化,促進了社會整合與文化交融。
“春秋二季”與農歷五月十三,是官吏鄉民齊聚關帝廟,虔誠祭祀關羽的日子。雍正七年(1729年),清政府正式頒布法令,明文規定地方官員須按時祭祀關羽,確保“天下府州縣衛等文武守土官,春秋二祭如文廟儀制,牲用太牢”。[20]400這一規定不僅彰顯了關羽在新疆地區的重要地位,也體現了清政府對于關帝信仰的推崇。
據《烏魯木齊政略·祀典》記載,迪化城、寧邊城等地均建有關帝廟,遵循哈密、巴里坤等地的先例,每年春秋兩季及五月十三日都會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這些活動不僅規定了明確的祭祀日期,還對祭品及其費用進行了詳細記錄,如“其祭品準銷銀二十一兩零”。[32]89在《回疆通志》卷七英吉沙爾事宜中,也可見祭祀關帝廟的細致安排:“每年春秋二季致祭關帝廟牛只、香燭、錢文在喀什噶爾領取。其羊面在本處動用造銷”。[24]171同樣,《塔爾巴哈臺事宜》也記載了春秋兩季遵照規定日期,以香燭、牛羊等物品致祭的情況。[33]15
在參與祭祀的主體方面,《喀什噶爾附英吉沙爾》明確記載,每年春秋兩季祭祀關帝廟和龍王等神祇時,地方官員會率領眾人行禮,所需牛羊等祭品由綠營按慣例備辦。此外,祭祀日期還擴展至每月朔望日,屆時官員們會帶領眾人前往關帝廟及其配殿行香。[34]277由此可見,清代新疆關帝廟的祭祀制度已經相當完備,形成了規范的體系。
不僅如此,清代新疆關帝祭祀儀式的流程也被詳細規定。在《三州輯略》卷六禮儀門中,關于關帝廟祭祀有詳盡儀注。這些儀注不僅規范了祭祀的具體步驟,也體現了當時人們對關帝信仰的敬重與虔誠。
關帝廟祭祀儀式由主祭官與陪祭官共同主持,各官身著朝服齊聚廟所,共同致敬這位威武的戰神,可見關帝廟祭祀的盛大與莊重,參與祭祀的人員眾多,儀式程序嚴謹規范,深刻凸顯了對“禮”的實踐。祭祀儀式流程包括盥手凈巾、迎神上香、行初獻禮、案前酌酒、奠帛獻爵、跪讀祝文、行亞獻禮、行終獻禮、飲福受胙、焚祝奠帛等環節,每一個步驟都嚴謹而規范。在儀式中,參與人員多次行“一跪三叩”首禮和“三跪九叩”首禮,這不僅是古代中國傳統祀神典禮中的常見儀式,更顯示了人們對關帝的深深敬仰與尊崇。特別是“三跪九叩”這一祭祀的最大禮節,通常只用于祭祀天地、皇帝與父母,但在關帝祭祀中出現,足見清政府對關帝信仰的特別重視。[35]182-183
在固定的時間,依照規范的祭禮儀典舉行祭祀,形成了周期性、重復性的清代新疆關帝祀神儀式。這一系列祭祀儀式不僅是對現實秩序的再確認,更將封建綱常倫理道德觀念和對穩定社會秩序的追求通過儀式制度與規范固化下來。這樣的儀式使得群體成員對關帝的合法性、神圣性與威懾性產生深深的認同,進而在統一觀念中形成“忠義關羽”的文化符號與集體記憶,有力地維護了社會秩序,強化了中華民族認同。
這種規范的關帝廟祭祀儀典,是國家權力深入民間信仰的象征,通過莊重的儀式進一步強化了關帝的神圣性。這使得關帝廟作為神圣的空間,深深嵌入新疆地方社會之中。在清廷的文化治邊策略中,關帝廟祭祀儀典發揮著多重效用:它維護政治認同,進行道德教化,穩定基層社會秩序,并引導著社會風氣。同時,關帝祭祀儀典所蘊含的信仰體系,成為了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重要手段,最終被吸納進地方社會治理體系之中。關羽的歷史形象,經過顯靈記載的再敘述以及儀式祀典的再構建,已經超越了單一的歷史個體范疇。關帝信仰所蘊含的“忠”“義”精神,更是超越了族群界限,成為融通中華民族歷史記憶、凝聚中華大地不同地理區域各民族共同情感的共有精神文化符號。
二、清代新疆關帝信仰的空間性構建與文化表征
社會空間作為社會的產物,蘊含著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及表征性空間等多重維度。其中,表征性空間尤為獨特,它是由一系列形象與符號所構成的象征體系(symbolisms),使得無形的精神信仰得以有形化,通過物質載體得以展現。[36]51-58在清代新疆,天山南北的主要交通沿線及軍民居所都可見規模各異的關帝廟宇。這些廟宇不僅是信仰的物質化體現,更是文化的符號化表征。它們的設置不僅展現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動態擴展的空間傳播路徑,更揭示了關帝信仰逐漸融入各民族生活,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豐富文化圖景。
(一)遍布天山南北:關帝信仰在新疆的落地生根與空間布局
隨著清廷對關帝“忠義”精神的贊譽以及關帝顯靈傳說的廣泛傳播,關帝信仰迅速在新疆天山南北落地生根,并直接催生了修建關帝廟的熱潮。清王朝重新統一新疆后,大量移民涌入這片土地,不僅帶來了人口的增長,更帶來了中原地區的文化與信仰。正如葛劍雄所言:“人口在空間的流動,本質上就是他們所負載的文化在空間的流動。”[37]162內地移民將關帝信仰從故鄉帶到了新疆,伴隨著他們的遷徙與定居,沿途和居所之處紛紛建起了關帝廟。清嘉慶年間,著名文人洪亮吉在其著作《天山客話》中描述“塞外雖三兩家,村必有廟,廟皆祀關神武,香火之盛,蓋接西云。”[38]381由此可見關帝信仰在新疆的傳播之廣,影響之深。
筆者經過對《欽定新疆識略》《新疆四道志》《三州輯略》《西陲總統事略》《塔爾巴哈臺事宜》《烏魯木齊事宜》《烏魯木齊政略》《回疆志》《回疆通志》《新疆回部紀略》《喀什噶爾附英吉沙爾》及《新疆圖志》等清代方志文獻的綜合分析,詳細統計了清代新疆關帝廟的修建情況,并整理統計如下(表1)。
由表1清晰可見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動態擴展的時空傳播特征。首先,康雍時期,關帝信仰就已傳入新疆,主要集中在哈密、巴里坤等新疆東部地區。哈密被譽為“新疆門戶”,巴里坤也位于通往新疆的交通要道,因此成為大量移民進入新疆的起點,這些地區較早地受到了中原文化和信仰的影響,關帝信仰在此地得以生根發芽。
其次,關帝廟的建蓋時間呈現出一定的集中性。乾隆與光緒時期是關帝廟在天山南北廣泛修建的高峰期,基本覆蓋了新疆地區的大多數城市。且其興衰與新疆地區的社會歷史環境變化緊密相連。乾隆時期,在統一治理新疆的進程中,關帝廟隨城市發展而建,逐漸形成了遍布天山南北的分布格局。在道光、同治時期的動蕩中,關帝廟的建蓋記錄減少。隨著左宗棠收復新疆及新疆正式建省,新疆地區社會秩序逐漸恢復穩定,各地再次掀起修建、重修關帝廟的熱潮。
最后,通過比較乾隆與光緒時期關帝廟的修建情況,可見光緒時期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拓展。光緒年間,不僅北疆地區及時修復了戰爭中受損的關帝廟,還新建了許多關帝廟;在南疆地區,關帝信仰的傳播范圍也進一步擴大,除了原有城市外,還延伸到了和闐、巴楚、拜城、輪臺等城市。至此,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落地生根,形成了遍布天山南北的宏觀分布格局,充分展現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廣泛傳播。
(二)融入日常生活:關帝信仰作為多元社群交往的文化場域
從宏觀空間特征來看,清代新疆的關帝信仰已深入天山南北。其中天山北麓及南疆塔里木盆地綠洲農耕區的城市地區是關帝廟分布的集中點。這些城市地區共涉及42個主要城鎮,關帝廟的修筑數量頗為可觀。在北疆,鞏寧城的關帝廟修筑數量尤為突出,僅在乾隆年間就有近十座關帝廟拔地而起。盡管南疆相對于北疆修筑的關帝廟數量較少,但其分布范圍依然廣泛。庫車、英吉沙爾、喀什噶爾、葉爾羌、喀喇沙爾、阿克蘇、和闐等主要城市均有關帝廟的修建記錄。值得一提的是,喀什噶爾和葉爾羌也修筑了兩座以上的關帝廟,充分展示了關帝信仰在南疆地區的影響。
從微觀空間特征上來看,關帝神祠廟宇與新疆鄉民的定居空間相互交織、融為一體,形成了獨特的“互嵌式”社會空間結構。在《新疆回部紀略》卷五《喀什噶爾·建置》中,有這樣的記載:“乾隆五十九年,參贊大臣永保等,奏請于南門外,建蓋房間,如關廂之制,遷內地商民居之,列市肆焉。城內建衙署、倉庫、官兵住所(乾隆二十七年建,三十六年增葺,市肆數百間)”。[39]415這一描述清晰地展現了關帝廟與新疆鄉民生活空間的緊密聯系。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指出,空間是社會關系的投射與再生產,是人們日常生活構建的產物。[36]49在清代新疆,這種互嵌式的空間結構尤為顯著。關帝廟祀神空間與鄉民的生產生活空間緊密相連,關帝廟周邊往往修筑有居民住所等生活設施,這種布局強化了居民生產、生活與信仰之間的聯系,不僅有助于維護新疆地方社會秩序,還促進了城市的發展和民族的交融。
在《回疆通志》的多個卷目中,都詳細記載了喀什噶爾、葉爾羌、庫車、哈密、喀喇沙爾等地關帝壇廟的具體建造情況。[24]144這些記載表明,城市居民的生產生活都緊密圍繞著關帝廟的壇廟空間展開,家庭生產的日常空間與精神信仰的神圣空間在這里相互嵌合,共同構成了新疆民眾日常生活的基本空間結構。這種互嵌式的空間布局,既體現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深厚影響,也展現了新疆民眾在日常生活與信仰之間的和諧統一。
《烏魯木齊政略》城堡卷詳細記載了鞏寧城、會寧城、孚遠城以及康吉城與綏寧城的建筑布局。鞏寧城“城內萬壽宮、關帝廟、衙署、倉庫、公館、官房、兵房、堆房一切通共大小房間九千五百五十間”。[32]134會寧城“城內萬壽宮、關帝廟、衙署、倉庫、兵房等項共房五千二十九間”。[32]135孚遠城“城內萬壽宮、關帝廟、衙署、倉庫、兵房等項共二千九百六十一間”。[32]135康吉城與綏寧城“二城內外關帝廟、城隍廟、衙署、倉庫、兵房等項共五千二百七十四間”,[32]135其中關帝廟作為重要的信仰空間,與衙署、倉庫、公館、官房、兵房等生產生活空間緊密相連,展現了信仰與生產生活的深度融合。
這種布局可見,肇始于關帝信仰及祭祀行為的關帝廟宇建筑與衙署、倉庫、公館、官房、兵房等官民生產生活空間相互嵌合,共同構建出新疆地方獨特的社會生活空間。在關帝廟宇中,壁畫是一種常見的裝飾形式,其內容往往取材于《三國演義》中關羽的故事,如“桃園三結義”“三顧茅廬”“過五關斬六將”等,這些壁畫生動地描繪了關羽的“忠義仁勇”形象。廟宇壁畫不僅豐富了關帝信仰的視覺表達,更為信仰賦予了意義生產的可能。通過壁畫,關帝信仰所倡導的政治倫理與道德觀念得以深入人心,成為各族民眾共同的文化認知。這種信仰與文化的“互嵌融合”,構成了關帝信仰在新疆地區的獨特文化表征。
此外,關帝廟不僅僅是官祀信仰活動的場所,還圍繞著祀神與娛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廟會活動,成為傳統民間信仰的重要表征。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生動地描繪了迪化城紅山附近的一座關帝廟:“逼近譙樓,登岡頂關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25]183可見這座廟宇配有戲樓,使得關帝廟不僅承載著“獻戲酬神”的莊重祭祀功能,還兼具教化與娛樂作用。每年農歷五月十三日,關帝廟會都會舉行盛大的磨刀活動,人們為“祭關公單刀赴會”而“替關公磨刀”,[39]471并設宴慶祝。
關帝廟會作為新疆多元社會民眾信仰關帝的實踐場所,是民眾自愿組織并參與的盛大活動,它成為了協調人們日常生活狀態的重要節點。這一廟會不僅維系著社會民眾的精神世界和物質生活,更是連接個體、社會關系乃至國家的堅固紐帶。隨著廟會的如期舉行,神圣空間與世俗空間得以緊密聯結,關帝廟宇也逐漸從單一的祭祀場所,演變為集祭祀表演與休閑娛樂于一體的多元互動交流空間。在這里,新疆各民族摒棄隔閡,敞開心扉,彼此交流,共同邁向和諧共生的未來。這一交流過程不僅豐富了地域社會網絡的功能,更構建了一個整合多元社群交往行為的文化場域,展現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強大凝聚力和向心力。
三、清代新疆關帝信仰的社會性建構與情感紐帶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40]30這句古訓深刻道出了情感在人心中的巨大影響力。在社會心理層面,認同表現為一種將個體與群體及文化情景緊密連接的心理機制。而建立情感聯系,無疑是構建文化與群體關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41]34清廷在重新統一新疆后,面臨著百廢待興的艱巨任務。此前的兵燹動蕩給當地軍民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創傷,他們更加渴望社會的穩定、生存的安全感與幸福感。在這樣的背景下,關帝信仰的“忠義仁勇”精髓逐漸轉化為“護國佑民”的信仰力量。這種信仰力量不僅契合了國家意志,也體現了民眾的自我選擇,成為當地軍民共同保障現實生活穩定、追求安全感的情感共識,進而構建了一個強有力的社會整合機制,進一步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
(一)個體愿望與情感歸屬:關帝信仰作為民眾心中的安泊之所
清朝重新統一新疆后,大量內地移民進入新疆,面對生活中諸多的不確定性,他們心靈焦慮不安。為尋求慰藉與情感寄托,他們祈愿安泊于關帝信仰,將心理壓力與關帝護國佑民的積極態勢結合。關帝信仰為這些渺小的個體提供了心靈支撐與情感歸屬,進而在多元社會族群中,以安泊祈愿為核心,構筑了共同的價值認同。
一是以個人安居樂業的安泊愿望為核心,關帝信仰在新疆逐漸扎根并深化。作為民眾認同基礎的民間信仰場域,關帝廟在不斷地重構中,逐漸形成一個充滿多維元素且內部相互關聯的地域生活世界。關帝信仰的崇拜與民眾的祈愿需求緊密相連,共同塑造著地域群體的文化認同。[42]63-64在官方的推動下,鄉民們紛紛獻上金銀,積極參與關帝廟宇的修建工作。從雍正七年(1729年)的哈密關帝廟碑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己酉二年春祀之辰,同事僚屬及兵民等僉議,因舊建廟宇措貲萁,更塑圣像。”[23]319-321而到了乾隆十五年(1750年),哈密關帝廟又經歷了大規模的修葺:“迨之戌辰歲,有回首張三多、周玉龍等,夙昔虔募,已蓄有多金,但工程浩大,凡在官兵商民,靡不捐資恐后。此昔制度,規模數倍,其大功哉。”[39]494當城市中的廟宇因各種原因而荒廢失修時,地方官員便會積極倡導并修建新的廟宇,為神靈提供棲身之所。這一過程中,地方官吏負責疏請并倡導,而當地官兵、紳民和鄉民則共同助建,共同完成了廟宇的修筑工作。這一系列舉措不僅彰顯了關帝信仰在新疆的深遠影響,也展現了官方與民間在文化傳承和發揚上的緊密合作。乾隆二十四年(1750年),清定邊將軍兆惠在通古斯魯克大敗霍集占叛軍后,駐防官員兵丁與貿易民人共同出資,在葉爾羌城南五十里洗泊之地修筑了關帝廟,并立通古斯魯克碑(亦稱“葉爾羌關帝廟碑”)以記其事。[23]345-346這一舉動不僅體現了關帝信仰在新疆的深入人心,也展現了當地民眾對于守護家國的堅定信念。在迪化城西北,還建有山西會館,這里成為了清代晉商在新疆議事、經商及休閑娛樂的重要場所。會館內供奉關帝作為鄉神,并定期舉行祭神儀式。《三州輯略》卷七中的“創建山西會館碑文”及“重修廟宇碑文”詳細記載了這一盛況:“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創建會館于舊城西門外,以護國佑民為念,奉祀關圣。”[22]246晉陜會館中的楹聯“設館以敘鄉情,芳草天涯,不越歸心之念;集會如回故里,桃源塞上,同聯聚首之歡”[42]371道出了會館的深意。會館作為“聚鄉館、聯鄉誼”的場所,以關帝信仰為紐帶,每月朔望祭拜關圣并以戲酬神,為身處異鄉的移民提供了心靈的慰藉,減輕了他們的孤獨與漂泊感。[43]23-32即便身處萬里之外的新疆,人們也能隨時祭拜關羽并與同鄉聯誼,共同的信仰將身處異鄉的移民緊密地聯結在一起,融入更廣闊的新疆地域社會。這一過程中,原鄉的記憶被喚起,思鄉之情得以轉化為在新疆扎根的動力與依托,從而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地緣共同體情感歸屬與人心安定機制。
二是圍繞神靈所展開的祈愿活動,不僅是地域生活方式和社會價值觀念的間接文化體現,更是個人愿望與神靈信仰下情感滿足的交融。這種交融在引導社會風俗、促進民眾遵紀守法以及安定基層社會秩序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官民們常“祈靈佑而保敉寧”,[23]375將關羽的靈驗寄托于祛病消災、鎮安驅邪、求風祈雨等日常瑣事之中,深信“誠心求告靈驗非常”。[4]101-196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林則徐在庫木什臺后臺山經過時,便提及此地“乃前歲惠詩塘過此,因病祈禱獲應,倡捐以酬者也。”[44]540九月,林則徐過星星峽時見此地“間于山峽,陰氣蕭森,居民僅九家。聞峽之西有魑魅迷人,自建關帝廟,邪魔漸遁。”[45]298
據統計,清代隨著內地移民的涌入,共有18類、430多尊內地神祇在新疆建立了壇廟、祠堂等神圣空間,并融入居民城市及社區等生活空間,從而構建了新疆地方社會獨特的多元文化結構。[7]23-32其中,關帝信仰作為遍布天山南北的重要信仰,根植于中國傳統民間祀神活動,并隨著人口流動融入新疆的生產生活實踐中。這一信仰不僅滿足了信眾的生存祈愿,也符合官吏對秩序的追求,實現了價值觀念與文化認同的整合。[8]152-168據《新疆志略》記載“回族之道德重信、敬老、親仁、簡直”。[46]86其中“回族”是指“以天山南路為分布之中心地帶”“考此族之人,計分纏回、漢回、吉利吉思三種”還有“布魯特人”,[46]69分別對應著維吾爾族、回族、哈薩克族與柯爾克孜族。可見天山南麓的少數民族同胞所崇尚的習性道德與關帝信仰所強調的忠義、孝悌與信義等傳統美德品質相契合。這種契合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價值追求,說明中原文化及儒家思想伴隨關帝信仰入疆傳播,已經深入人心。它一方面滿足了新疆鄉民安居樂業的精神需求,另一方面也寄托著人們對秩序井然的太平盛世的心理期許。
(二)政治認同與秩序安定:關帝信仰作為社會治理中的情感紐帶
關帝信仰不僅是民眾表達生活向往的祈愿之所在,更是作為“忠義仁勇”的文化符號,在政治領域發揮著穩定秩序的關鍵作用,成為神道設教、社會整合與政治宣化的重要手段。正如王斯福所言,民間信仰是對帝國運作邏輯的隱喻式模仿,賦予帝國對民間社會再定義的權力。[47]392清代統治者通過一系列政治策略,如“賜額”“圣諭廣訓”等將關帝信仰與追求安定秩序和政治認同的政治意圖緊密結合。
賜額作為國家意識對地方社會治理的間接體現,皇帝御書的關帝廟匾額內容,深刻反映了清王朝對新疆安定社會秩序的堅定追求。在《欽定新疆識略》卷四“伊犁輿圖”中,我們可以看到惠遠城關帝廟的匾額上寫著“神佑新疆”,對聯則表達著“春秋志在威名遠,戊己屯開廟貌崇”,[48]252寓意著關羽的威名遠揚,守護著新疆的安寧。同樣,《塔爾巴哈臺事宜》中記載著“聲靈綏祜”的匾額和對聯“威行遐服弓刀肅;豐慶新屯俎豆馨”,[33]15體現了關羽的聲威遠播,使邊疆安定,民眾歡慶豐收。而在《回疆通志》中,關帝廟的御書匾額“靈鎮嚴疆”和對聯“軼倫名炳千秋日,靖遠威行萬里風”,[24]186則進一步強化了關羽作為守護神,保衛邊疆安寧的形象。這些匾額與對聯中的“佑”“肅”“鎮”“靖”等字,無不蘊含著穩定、平定、安定的深意。它們不僅體現了清代新疆地方社會通過弘揚關帝信仰,樹立關羽的威猛形象,鼓舞軍民士氣,穩定地方社會的意圖;同時,也反映了地方民眾對關帝顯靈、消弭戰亂、恢復和平安定生活的深切期盼。關帝信仰在這里成為連接政治認同與社會秩序安定的情感紐帶,共同維護著新疆地區的和諧穩定。
關帝廟不僅是民眾祈愿的圣地,更是宣揚中華傳統“忠義孝悌”思想的重要空間。《西陲總統事略》卷八“斆學”中詳細記載:“惠遠城八旗派理事同知協同本城主事職銜等官,每月初二十六日傳集八旗子弟于關帝廟魁星閣宣講圣諭廣訓,惠寧城派筆帖式等官職,期一體宣講”。[49]495此外,官方還“分司圣諭廣訓并教讀清漢文,訓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數大端,隨事引申,俾諸生變化氣質,相與有成”。[50]495清代官方通過每月在關帝廟中宣講“圣諭廣訓”,教導民眾遵守德行規范,這不僅是開展社會教化、思想法治教育的重要手段,也是維護社會穩定的有效途徑。
值得一提的是,光緒年間,新疆各地開設的部分初等小學堂、半日學堂、識字學塾等教育機構“堂舍借用關帝廟”,[50]711-715常將關帝廟作為學堂的借用場所或直接將其作為學堂本身。這一現象不僅凸顯了關帝廟在文化教育方面的重要地位,也進一步展現了關帝信仰與中華傳統文化的深厚聯系。關帝廟作為文化教育場所,不僅承載著傳統信仰的精髓,更在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文化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由上可見,個體安泊祈愿與官方對安定秩序的追求,共同構建了一個嵌合國家意志與民眾自我選擇的社會整合機制。在這一機制中,關帝信仰的“忠義”文化符號成為具體的表征,多元主體通過這一信仰實現了祈愿的融合。圍繞關帝信仰的信仰體系與祀神空間,構筑了一個整合多元社群的精神空間。在這個精神空間中,以鄉民為核心的基層社會空間與以官方為主導的國家政治認同構建相互嵌合。鄉民通過祈愿關帝保佑個人安居樂業,而官方則借助關帝信仰來強化政治認同,維護社會穩定。兩者在維持個人安居樂業與穩定社會秩序上達成一致,共同構成了一種邊疆社會內在凝聚力的外在表征。這種政治認同的日益凸顯,不僅加強了民眾對國家的歸屬感和忠誠度,也成為清政府實現地方社會秩序穩定的有效途徑。關帝信仰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它既是民眾精神寄托的載體,也是官方實現社會治理的重要工具。通過關帝信仰的整合作用,邊疆社會的多元社群得以和諧共處,共同為地區的繁榮穩定貢獻力量。
四、結語:清代新疆關帝信仰的歷史回響與當代價值
清代新疆地區關帝信仰的盛行,不僅凸顯了清代以文治邊策略下各民族精神領域的深度融合,更展現了中華民族深層歷史記憶與文化心理的鮮活傳承。關帝信仰所蘊含的“忠義”內核,與中華民族“仁義忠信,樂善不倦”的道德品格緊密相連,在多元一體的格局下,鑄就了共同的價值取向、情感心理及中華文化認同,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內生動力。本文從歷時性、空間性、社會性三重維度,對清代新疆關帝信仰進行了系統研究,揭示其作為中華民族歷史記憶、文化表征與社會認同的關鍵作用。這一信仰不僅豐富了國家治理新疆的歷史佐證,也為促進民族團結、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新疆經驗。
首先,關帝信仰的歷時性構建,從“關羽”到“關圣帝君”的轉變,體現了其神圣性的不斷提升。這一過程中,關羽因其“忠義仁勇”的精神特質受到歷代王朝的推崇,最終成為護國佑民的“關圣帝君”,并在官方祀典中獲得正統地位。其“靈驗敘述”在民間廣泛傳播,通過規范性儀式完成“禮的實踐”,實現了現實秩序的再度確認,成為清政府在新疆穩定社會秩序、進行道德教化、維護政治認同的重要文化手段。其次,從空間性構建來看,關帝信仰在新疆的落地生根,迅速遍布天山南北,其廟宇成為神圣空間與世俗空間的交匯點。這些廟宇不僅是祀神信仰的場所,更是居民生產生活、社會交往的綜合性聚合場域,深刻反映了新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文化記憶。再者,關帝信仰在新疆的社會性構建,圍繞“安”為核心展開。一方面,它滿足了初到新疆的內地移民的安泊祈愿,為其提供心靈慰藉和情感歸屬;另一方面,官方通過“欽頒賜額”“圣諭廣訓”等政治策略,借助關帝信仰推進社會整合與政治宣化,實現個體安泊祈愿與官方安定秩序追求的深刻聯結。
可見,清代新疆關帝信仰的盛行,是官方與民間共同搭建的融通歷史記憶、實現文化整合、貫穿情感認同機制的結果。這一機制滿足了清政府穩定新疆社會秩序、推廣禮法道德的政治需求,也滿足了多元社群交往交流、共同建設新疆的現實需求,更滿足了雙方對安邦治國、安居樂業的和諧生活的共同向往,從而增強了新疆地方社會的內在凝聚力與穩定性。此外,關帝信仰的推行促進了新疆各民族對清朝的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為鞏固清王朝統治、構建國家認同奠定了社會基礎,推動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
雖然歷史變遷中許多關帝廟宇已逐漸消失,但清代新疆地方志所記載的關帝信仰仍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歷史經驗。這些經驗不僅對挖掘和保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出了新的要求,也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重要啟發。正如于右任曾為關帝廟題寫楹聯,“忠義二字,團結了中華兒女;春秋一書,代表著民族精神。”關帝信仰所彰顯的歷史認知與價值追求,成為今日新疆各民族凝聚中華民族情感和家國情懷的重要歷史文化根基與內生力量。記憶是認同的基礎,文化是認同的途徑,情感是認同的紐帶。關帝信仰作為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記憶,為我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了強大的內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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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1-19 責任編輯:丁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