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爸是一名天文望遠鏡研究員,非常能干,印象里似乎什么家事都難不倒他。他自己熬豬油做八寶飯,買小馬達組裝電風扇,琢磨風衣與連衣裙的分解圖,買布為家里人做新衣服,在研究院后山坡上開荒種南瓜,豐收后把一部分南瓜分給生活困難的同事。在我眼里,他簡直是白雪公主身邊的小矮人“萬事通”,當然,我爸一點都不矮。
正當我認為我爸在家庭生活中一直扮演“全A選手”時,令我詫異的一幕出現了:家里要腌菜,我爸連連后退,說自己“有一雙臭手”,要是他出馬,過一兩個月,腌菜缸里不是散發著酸臭氣,就是漂浮出一層白沫,“那樣一來,上百斤的雪里蕻可不就白瞎了。”
我爸往后一退,我媽就得頂上,在腌菜季節里,平時做什么事都不如爸爸利索的媽媽,儼然成了家里的將軍。她信心十足,說一不二,氣場簡直有兩米八。爸爸和我們姐妹倆幫她打下手,我們用自行車馱回上百斤微微散發辛烈之氣的雪里蕻,依照媽媽的吩咐,把黃葉去掉、洗凈,把雪里蕻掛在大院兩棵泡桐間的繩子上,晾干表面的水分。
路過的鄰居都是爸爸的同事,他們見了正在給媽媽打下手的爸爸,調侃道:“華工也有甘拜下風的時候啊。”“華工也有干不好的事情呀。”我爸在某件事情上的“低能”,甚至讓他贏得了親近。
媽媽交代,水分一定要完全晾干,表面有一點點生水,雪里蕻腌制后就容易發霉腐爛;晾干的度十分緊要,曬得太干,雪里蕻不再碧綠生脆,腌制后口感會變差。腌制時,媽媽要用開水反復燙洗木質大澡盆,先把雪里蕻放在澡盆里,用大顆粒的海鹽揉搓一下,等到莖葉微微發軟,再填裝入大陶缸。媽媽會以一個昔日臨床醫生的嚴謹態度,將大陶缸提前洗凈,消毒殺菌,然后晾干。雪里蕻每棵都被媽媽挽成“8”字形,呈放射狀裝入陶缸中,每放入一層雪里蕻,撒一層薄薄的花椒鹽,就像落入一層咸津津的細雪。媽媽將雪里蕻裝缸,簡直是一種賞心悅目的藝術行為。最后,媽媽用上一年被鹽鹵浸透的片狀大青石,壓緊所有的雪里蕻,她仰起頭來,信心十足地說:“你們等著吃雪菜肉絲面吧,肯定比飯店里的鮮。”
除了腌菜,我爸對所有的發酵工序似乎都束手無策。一到做酒釀、做山楂酒、做火腿的時節,他都要自動讓位,推我媽媽上場,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我爸真的有一雙“臭手”。
二
有一年元旦,爺爺中風,奶奶忙不過來,爸爸特意請了兩天假,與我一同返回老家。在那里,我目瞪口呆地發現,奶奶竟準備了一個大水缸,讓我爸去腌菜。他一看就不是生手,熟門熟路地碼菜、撒鹽,并在大青菜與雪里蕻上來回輕踩,踩出一層薄薄的鹵水。我十分吃驚:“奶奶竟不怕爸爸把這一缸菜都腌爛了?”奶奶大笑,拿出剛做好的梅干菜餡餅給我嘗,她反問:“要是你爸腌菜‘手臭’,這一批噴香的梅干菜是怎么曬成的?你爸15歲時就是家里腌菜的主勞力了。”
那一刻,我與爸爸交換了眼色,我立刻明白爸爸在家既不肯腌菜,又不肯做酒釀,還推說自己火腿也做不好的原因,是他某些時候有意讓出“聚光燈”下的位置,讓媽媽有大顯身手的機會,在某些家務技藝上,是為了讓我媽有揚眉吐氣的時刻,我媽不會裝電風扇,不會裁剪衣裳,不會開荒種地。我爸后來意識到,若是他一直扮演“A級愛人”,把家里從腌菜到做米酒的事情也包了,那我媽什么時候才能有獨當一面的鍛煉機會呢?
從奶奶家返回南京的路上,我爸踟躕良久,咳嗽一聲,道:“那個事情,不要告訴你媽。”我點頭說:“別緊張,我不會出賣你。”
三
多年后,我才發現“偶爾做個C級愛人”的相處技巧,在很多感情醇厚持久的家庭里都存在。我的一位高中同學老徐,從醫學院研究生畢業二十年后,成了三甲醫院的骨科專家。他們臨床一線的主任們都有健身習慣,每天早上要跑5公里到8公里才去上班,就是為了在體能下降的中年,確保自己在手術臺上的耐力。作為妻子,老徐承包了很多家務,孩子的數學也歸她輔導,但有一件事,她永遠讓丈夫來做,那就是為跑友們的跑鞋做“診斷”。
我見過那“跑鞋診斷會”的盛況,老徐在家中舉辦茶會,親自做了面包和點心款待跑友們,通常只在跑友打卡圈里現身的中年男女,都帶著自己穿慣的一兜跑鞋出現在她家。他們把跑鞋一雙雙放好,讓老徐丈夫細瞧。老徐丈夫也不嫌棄跑鞋的氣味,他不僅用手感知鞋面的回彈力,還握拳探入鞋掌,從鞋面的細微開裂,以及鞋底的輕微形變上,判斷它能否繼續服役,以及下一雙跑鞋應當買減震型還是支撐型。除了望聞問切,老徐丈夫還仔細聆聽跑友的身體不適狀態,膝蓋疼痛、后跟發沉、韌帶總覺得不得勁……這些問題,嚴重的要去看老徐的門診,癥狀比較輕微的,可以通過換穿不同的跑鞋來糾正或減輕。
做“跑鞋診斷”的時候,老徐丈夫這個木訥又沉穩的IT工程師變得滔滔不絕,甚至給大家看自己的跑鞋跑過100公里之后,鞋面與鞋底的輕微變化,教大家如何檢查跑鞋的松弛與走形。他就像課堂上的名師,享受著眾星拱月的感佩,也享受著他家骨關節專家欣賞的目光。
換鞋后,很多跑友不適的癥狀一掃而空。一天,一位跑友問老徐:“要論跑量、跑步姿態對關節與韌帶的影響,最有發言權的,不應該是老徐你嗎?”“為啥你要推一個業余研究跑鞋的IT工程師來做這件事?”
老徐笑而不語,被問急了,她便悠悠反問:“我這么做的道理,你這么聰明的人,難道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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