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之城

十月，兩只潔白如雪的成年大天鵝帶著它們的孩子們——四只“丑小鴨”，率先來到了格爾木魚水河濕地，我拍攝冬候鳥的序幕漸漸拉開……

工作之余，我奔波在格爾木周邊的濕地尋找拍攝野生鳥類，其中大天鵝是我最喜歡的一種大型鳥，它們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飛到這里過冬，不遠萬里、歷盡艱辛，是世界上飛的最高的鳥類之一，真的想不到體型這么大的鳥能飛越珠穆朗瑪峰，令人震撼！

入冬，只有水塘入水口附近不結冰，水鳥都聚集在這里，拍攝難度相對較低，格爾木市區冬季平均氣溫在零下15℃左右，極端天氣能達到零下28℃，所以拍攝時要帶好防潮墊和偽裝網，衣物保暖性一定要好。準備好這一切，選擇一片背景干凈的地方，支穩腳架，放好相機。我喜歡低角度拍攝野生動物，會盡可能選擇趴在地面拍攝，所以在鋪防潮墊時還是驚動了附近水面的鴨子，隨著一片叫聲和振翅的聲音，附近的野鴨都飛上了天空。只有大天鵝從容不迫，負責警戒任務的哨兵只是高亢地叫了兩聲，扭頭朝我出現的方向看看，發現沒有危險，即時解除警報。附近只有這片水域沒有完全結冰，它們一會還會飛回來，我就不著急了，繼續鋪好防潮墊，拿出偽裝網仔細蓋在我和我的相機上，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不大一會野鴨們回來了，大天鵝和野鴨們離我越來越近，相機不斷記錄的同時仔細觀察它們：大天鵝體型較別的鳥類高大，長著優雅修長的脖頸，黑黃相間的嘴巴后面兩只黑黑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成年天鵝的體表覆蓋有非常細致而密集的白色羽毛，未成年的天鵝羽毛是灰色的，都具有很強的保暖性和防水性，可以幫助它們抵御嚴寒，度過這里寒冷的冬季。天鵝主要以水底的水草、藻類植物和小型水生動物為食，長長的脖子伸到水底，不緊不慢地銜起水草食用。不善于潛水的鴨子圍在旁邊等天鵝帶起水底的植物時，用嘴過濾浮在水面上的植物碎片和藻類進食。大天鵝有著潔白的羽毛、優雅的身姿、高貴的舉止，如天使般美麗，是純潔、高貴的象征。

想要拍出好的作品，不光要掌握攝影器材的使用技巧，還需要了解一定的氣象知識。偶然發現格爾木清晨的湖面和河道上有霧氣，就構思著怎樣才能拍出夢幻天鵝湖的場景。通過網絡查資料、觀察天氣變化，總是天不亮就來到濕地水塘觀察拍攝，來來回回好多次，終于搞清楚形成晨霧的條件。一天，通過天氣預報得知第二天最低氣溫零下25℃，無風晴朗，這是難得的好天氣，出現霧氣的概率很大。三九寒冬時節，日出要到八點以后了，吃過早飯，天不亮就來到東出口濕地，車輛行駛到離水塘不遠的地方，下車安裝好腳架和AbID1KM7ofUjNj+46A6tFA==相機，扛起裝備來到壩上。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湖面上和預想的差不多，一層霧氣彌漫在整個水面，隱隱能聽到野鴨子的叫聲，偶爾傳來天鵝高亢的歌聲，冰面上臥著一群赤麻鴨在休息。東邊漸漸出現了一片紅霞，范圍越來越大，越來越淡。太陽從遠處昆侖山的背后慢慢地露出了腦袋，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湖面上晨霧蒸騰，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如薄紗般縹緲，水面上游弋的大天鵝、赤麻鴨、綠頭鴨等水鳥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這夢幻般的景象，宛如仙境一般，令人陶醉，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初升的太陽照亮了遠處城市的高樓大廈，水塘邊的蘆葦蕩也在陽光的照耀下流光閃爍，熠熠生輝，湖面上霧氣繚繞，白天鵝和野鴨若隱若現……好一幅和諧壯美的城市生態畫卷?。?/p>

太陽逐漸升高，霧氣很快散盡。大天鵝們盡情地在晨光中沐浴，收起翅尖的翅膀用力拍打著水面，水花四濺，它還時不時地翻轉著身體盡量浸潤每一處羽毛，頭和脖子伸進水里；又抬起長長的脖頸，整個身體隨著動作起伏，水珠在身上滑動，它用嘴梳理著羽毛，動作優雅地踩著水面，不時地引頸展翅，一起翩躚起舞，上演著一場水上芭蕾，讓我嘆為觀止，留戀不已。每年冬季因為有了大天鵝的陪伴，我的生活變得意義非凡。

隨著濕地環境的變好，大天鵝已經連續多年來到這里過冬。這不禁讓我想起了30年前剛剛參加工作時格爾木惡劣的環境和荒蕪的景象。那時正在發展的戈壁小城人口不斷增加，工業化進程逐步加快，人們保護生態環境的意識還很薄弱，野生動物的棲息地經常遭到破壞，市區周邊很難見到野生動物。

記憶中每年開春的沙塵暴和夏季的蚊子就是主角，感覺沙塵暴能從年初刮到年尾。剛參加工作時單位發的勞保工裝里除了一套工作服、一頂安全帽和一雙大頭皮鞋，還有一頂養蜂人戴的帽子，當時覺得很納悶，后來才明白格爾木的蚊子有多可怕，出去干活的時候，裸露的皮膚瞬間能被蚊子鋪滿，隨手一抹滿手都是蚊子的尸體混合著自己的血液，咬得皮膚上全是包，上世紀九十年代還能經常看到飛機低空飛行噴灑滅蚊藥。

那時，業余生活極其無聊，每天按部就班兩點一線地打發著日子，除了單位組織的一些活動，自己也沒有過多的愛好。早些年沒有公交車，街上跑的都是私人營運的招手停，只在市區招攬乘客，出行很不方便。當年治安也很差，自行車稍不注意就會失竊。在丟失了三輛自行車后我決定買一輛摩托車，摩托車體積稍大，帶有報警器，再安裝一把不怕斷線鉗的鎖基本就穩妥了。有了摩托車就能跑得遠一些了，和同事經常相約釣魚才知道市區周邊河流密集，魚水河、金魚湖、清水河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塘，尤其是魚水河靠近北郊村落的水塘里，充斥著刺鼻的味道，釣魚時不小心踩到黑黑的淤泥，臭不可聞。這里蚊蟲很多，朋友調侃道：“走，給蚊子打牙祭去，”就明白是約著去釣魚。可是釣上來的魚都有一股子六六粉的味道，無法食用。即便如此，我們對于這項活動依然樂此不疲。河道里偶爾能見到幾只黑色頂著白腦袋的水鳥，見人就躲進蘆葦不見蹤影，后來才知道那是白骨頂雞。

轉眼間，工作十年了，格爾木也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這期間，我結婚生子，在愛人懷孕時，等著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的間隙，購買了人生中的第一臺數碼相機。當時想著用它來記錄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慢慢地開始關注我們身邊的環境，偶爾出去拍拍風光，尋找身邊的美景，有時會帶上家人一起去郊外游玩。

真正喜歡上生態攝影，還得從多年前休假去敦煌說起。朋友帶我去敦煌南湖游玩，從車上拿下來一個精致的大木箱，打開一看是一支800的長焦鏡頭，等安裝到相機上他讓我也試試，我迫不及待地支起相機看向湖面——太美了！肉眼看到的只是幾個黑點，在800定焦鏡頭的加持下，毛色豐滿、色彩艷麗的野鴨清晰地呈現在我眼中。除了在電視上，還沒有如此直觀地看到過水中的鴨子是這么的可愛，它們時不時地將尾巴翹起、仰起頭，展開雙翅，拍打水面，這生動的畫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回到格爾木就開始攢錢，買了第一支長焦150-600的鏡頭，仿佛打開了我內心世界的另一扇窗，我的業余生活也變得忙碌充實起來。開始不辭辛苦地尋找拍攝格爾木地區的野生鳥類，并以記錄到新的鳥種而沾沾自喜。

生活越來越美好，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為出行帶來了極大的便利，當我駕駛著越野車闖入草原深處的時候，發現濕地面積很大。置身于河流、沼澤旁，能見到野鴨、黑頸鶴、狐貍等動物，偶然能在蘆葦叢中見到鵝喉羚的身影。為了拍攝鳥兒，都是驅車幾十公里到荒郊野外搜尋，記得有一年冬天在清水河濕地的河道，遠遠看見幾只白色的大鳥在河水流速稍緩的灣處水面上游著，它們伸出長長的脖子在水中覓食。那是我第一次在格爾木見到大天鵝的身影，當時就被震撼到了，沒想到格爾木也會有大天鵝。那時還沒有拍攝經驗，只覺得離得近才是硬道理，遠遠低估了野生動物與人類的安全距離，就想離它們近一點再近一點。車還沒停穩，隨著幾聲鳴叫，天鵝們就依次起飛離開了河道，我只能端著相機，遺憾地記錄了幾只大天鵝飛離的背影……

由于人類活動的干擾，野生動物的棲息地也經常遭到嚴重的破壞，特別是捕食野生動物的陋習，使它們和人類總是保持著最遠的安全距離。想要拍攝野生鳥類就必須驅車到遠離人類活動的區域，提前踩點，偽裝潛伏才能記錄、拍攝到它們。

拍攝野生動物也有好幾年了，記錄到的鳥種越來越多，濕地也在慢慢發生著變化，水塘愈發清澈，濕地也越來越熱鬧。各種水鳥的種類和數量在逐年增加。尤其近年來格爾木大力推進濕地保護，全方位開展濕地、河道、人工湖和濕地草原的生態修復，原本的鹽堿戈壁變成了今天水草豐美的“城市之肺”?，F如今，格爾木市周邊已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濕地和湖泊，主要有漁水河濕地、五子湖濕地、清水河濕地、金魚湖濕地、七八七草原生態濕地、小島濕地公園、格爾木河西濕地等，形成了特有的城市生態濕地群，成為眾多候鳥繁殖、遷徙途中重要的棲息地。

“立春”標志著春天的開始，代表了人們對農耕文化和大自然變化的敏感與關注，是鳥類遷徙的重要節點之一，同樣也是我觀鳥的好時節。立春后，氣溫回升明顯，冰面開始化凍，鳥類即將進入大規模的春季遷徙。冬候鳥即將離去，夏候鳥馬上就要回到格爾木的繁殖地。這里還是旅鳥們遷徙途中的重要補給站。濕地里漸漸熱鬧起來，魚水河濕地的水塘上空好似吹響了集結號，分散在周邊的大天鵝都聚集過來，準備結伴離開這里，回到它們的繁殖地。不大的水面上，大天鵝的數量有一百多只，剛到達這里的雁鴨類鳥兒們不是站在冰面打盹，就是頭枕著翅膀在水面漂浮，看樣子是累壞了。此時的大天鵝們時而聚到一起翩躚起舞、追逐嬉水，時而引吭高歌、競相媲美，一會又在水塘上凌空翱翔。大天鵝體型太大，起飛不像其他鳥類那么迅速敏捷，它起飛是需要助飛的，就像人類的助跑一樣。天鵝起飛時，先是在水面上快速跑動，雙腳用力撥動水面，脖子向前筆直伸開，接著振動雙翅，身體就像一支離弦的箭飛出去，姿勢非常優美，這可能是遷徙前的熱身運動。

一對天鵝后從天空降落，在湖面上深情對望后揮舞翅膀，頭部上下起伏開始鳴唱，彼此訴說表達愛慕之情，片刻，兩只天鵝胸部相接，伸出長長的曲頸擺出了完美的心形圖案，這一幕浪漫的畫面似在演繹愛情的完美。

天鵝聚集在這里前后不到十天，會在某天夜里悄悄起飛踏上遷徙之路?；旧系饺轮醒?，所有的天鵝都會飛走。今年4月初，我來到魚水河濕地觀鳥，遠遠地看見水面上有兩只大天鵝，其中一只腦袋枕到翅膀上漂浮在水面，另一只抬頭看著對方并緊緊相隨，我心中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心說千萬不要成為一個悲傷的故事。心里祈禱的同時又安慰自己可能是兩只掉隊的天鵝。回家后心里一直掛念，兩天后再次來到這里，只見一只天鵝孤零零地在水面游蕩，不見了它的伴侶。拿出望遠鏡仔細地搜尋著整個水面和岸邊，終于在對面蘆葦蕩的盡頭看到了那只已經沒有了動靜的大天鵝。趕緊給林業公安打電話求助報備此事，過了一會，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派人趕到現場，想辦法打撈上岸后對天鵝進行了檢查，沒有發現明顯外傷，排除了人為傷害的可能，應該是生病死亡，檢查完對其進行了無害化處理。

剩下的那只孤獨的天鵝時而悲鳴，時而低空飛行……對于天鵝的忠貞愛情之前只在書中看到過，這次的經歷讓我深受感動，天鵝夫妻的愛情就是現實中最完美的愛情，它們一夫一妻，不離不棄，相伴終生，永遠為愛情代言。

這之后，我總會抽出時間去看看那只孤獨的天鵝，遠遠望去，它總是在伴侶消失的附近水面上徘徊，只有水中的倒影陪伴著它?？粗侵涣钊司拘牡拇筇禊Z，真心希望它能在這片濕地水域療愈傷痛，能在格爾木的這個夏天里走出悲傷。待六個月之后，它的同類又會回到這里，那時它就不再孤單了。期盼著那個時候它能與它的伙伴們在這里一起度過冬天，來年春天跟隨大部隊再次踏上遷徙之路，回歸正常生活。

當地的村民經?？吹轿壹苤鄼C，對著水面觀望，就問我水面上的大白鵝咋是以前夏天沒見過的。我給他們講述了這對天鵝夫婦的故事，他們聽后都唏噓不已，村民們信誓旦旦地保證他們都有很強的保護意識，絕對不可能傷害它。當地村民們也在說：“近些年政府對濕地環境的改造很大，通過各種宣傳途徑都知道保護環境和愛護鳥類的重要性，我們這里的環境比前些年好多了，水塘的水也不臭了，鳥也一年比一年多了，我們村都比外地的公園美了?！辈贿h處的蘆葦蕩中，幾只白鷺邁著長腿、彎著脖子，時而在水草上踱步，時而撲騰雙翅捕食，時隱時現，宛如“白衣仙子”。白鷺，被世界環保組織稱為“空氣和水質狀況的監測鳥”，水質好不好白鷺最知道，白鷺的到來，無疑是對這里生態環境的充分肯定。

夏天，遠處的昆侖雪山和朵朵白云映襯到水塘，湖光山色、芳草萋萋，岸邊紅柳花開、白刺果實掛滿枝頭，姹紫嫣紅。時常會呈現出“鳥在水中飛，魚在天上游”的奇景，一陣微風吹過，碧波蕩漾。蘆葦蕩附近的水面上鴨媽媽帶著一群憨態可掬的鴨寶寶在活動。鳳頭鷉的寶寶則幸福許多，全爬到爸爸媽媽的背上，躲進蓬松的羽毛中露出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鴨夫婦輪流馱著寶寶們在水面上游覽覓食。

隨著蘆葦花開，豐收的秋季到來了。對我來說也同樣是收獲的季節，每次出門都能把相機存儲卡裝得滿滿的。秋季鳥類大遷徙又開始了，夏候鳥完成了這一季的繁衍，孩子們也長大并學會飛行踏上了遷徙之路，濕地里相比夏季少了些喧囂，多了份寧靜。每天出去觀鳥時，我熟知的、未知的都有可能出現在我的眼前，或許還會有驚喜等著我。

天氣轉涼，成群的大天鵝以家庭為單位陸續如約而至，緊隨其后的就是白尾海雕、蒼鷺、白鷺、還有各種雁鴨類、灰雁、普通秋沙鴨、白秋沙鴨、鵲鴨、綠頭鴨等，它們多數會選擇在格爾木濕地過冬。

“南昆侖，北祁連，八百里瀚海無人煙。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是這座高原新城曾經沒有生態屏障庇護下，任由風沙肆虐的寫照?，F如今隨著濕地生態的恢復，城市濕地成為眾多鳥類的棲息地。這些年，我在格爾木拍攝到的鳥類有100多種。春天，夏候鳥來到這里繁衍生息；秋天，小鳥長大，隨著父母遠飛南方，來年春季它們又會回到這里；秋末，冬候鳥帶著孩子來這里過冬，來年春天又遷徙至它們的繁殖地。就這樣年復一年，季節更替，南來北往，周而復始……

我們正處在一個科技大爆發的時代，科學技術日新月異，攝影器材以及相關裝備不斷推陳出新，攝影也變得不再遙不可及。人人都能拿起手機拍攝生活、記錄生活。汽車成為人們日常出行的代步工具，可以更便捷地與大自然親密接觸。與此同時，隨著生態環境的改善和市民保護野生動物意識的不斷增強，讓我們有了更多的能夠和野生動物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享受與野生動物之間的互動，盡情體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多么美好！

原載于《格爾木》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