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化整合是實現不同民族文化有機融合的必然路徑,能夠強化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是推進新時代民族工作高質量發展的必要之舉。天津市薊州區隆福寺村通過文化空間、文化資本、文化記憶三個維度,為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架設了文化資源的整合框架。在文化空間的整合中以滿漢共融的空間設計智慧,為滿漢族際的接觸、互動與交融建設,提供了交往場所。以文化資本的生產、傳承、積累、轉換,在實現人與環境和諧互惠、各類資本暢通循環之中達致中華民族文化資本的持續生產。以滿漢各族遷居共生、保家衛國的文化記憶整合認同感的微觀邊界,增強滿漢各族在歷史發展中的關聯。隆福寺村民族文化資源整合的實踐探索,為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視角下的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提供了微觀層面的經驗借鑒。
[關鍵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民族特色村鎮;文化空間;文化資本;文化記憶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3-0055-08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少數民族務工人員返鄉創業的社會支持體系構建研究”(21AMZ01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馬偉華(1977-),
男,寧夏銀川人,人類學博士,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文化人類學、民族社會學研究;顧旭琛(2000-),女,云南臨滄人,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人類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化人類學研究。
在2021年8月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必須促進各民族廣泛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團結統一,守望相助、手足情深。”文化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構的重要維度,是中華民族必不可少的身份標識;而各民族團結凝聚、共富共建的生活實踐和情感共識,也為中華文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從文化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相互生成的邏輯來看,增強對中華民族的認同,進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離不開文化層面的建設工作。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既是宏觀層面的工作,也是微觀層面的實踐。作為各族群眾共同生活的場域,民族特色村鎮為不同民族身份的村民提供了社會互動空間,并通過整合歷史、生產、文化、情感等社會生活內容,強化村民之間的情感聯系與社會互動,在交往交流交融互動的實踐中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向心力。基于此,有必要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視域下,推動民族特色村鎮中各民族文化資源積極整合,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團結凝聚的文化力量。當前學界針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從民族團結教育、民族互嵌社區、通用語言文字、傳統文化傳承、民族事務治理等不同視角積累了大量研究成果。相關成果主要傾向于從宏觀層面就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路徑進行分析,但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對相關工作開展的實際能力和水平的綜合考量,并且研究視野略顯固化,仍然沒能跳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涵與對策等范圍。盡管學界已經在民族地方基層治理、民族院校教育實踐、社區民族團結工作建設、節慶活動舉辦等方面,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路徑進行了探索,但從微觀視角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培育路徑進行多元分析的成果仍然比較鮮見。
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立足自身的資源稟賦和發展空間,結合黨的民族理論和民族政策的宏觀指導與村鎮建設的微觀經驗,實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具體工作中的貫徹落實。從理論指導與實踐探索的互動邏輯來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能夠為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提供方向指引,反之民族特色村鎮建設又能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經驗借鑒。基于此,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民族特色村鎮建設之間具有自上而下指導和自下而上反思的密切關聯。在黨中央對鄉村工作的重視及鄉村振興戰略的推動下,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研究已經在民宿建設、文旅產業發展、民族文化傳承、資金資源規劃等方面涌現了一定的成果。有學者立足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時代背景,指出民族特色村鎮需要加強多方主體協同,在文旅融合的基礎上不斷突出地域特色,從融資渠道、人才培育、宣傳引導等方面,推動少數民族特色村鎮建設實現創新發展。[1]還有學者認為,依托獨具民族文化特色的民宿旅游,將扶貧工作聚焦于貧困人口的受益層面,[2]能夠有效推進精準扶貧工作。梳理相關文獻可知,此類成果多以經濟發展為導向,側重于探索如何應用民族文化資源提升村鎮經濟發展水平,缺乏對民族特色村鎮獨特資源稟賦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間互動關系的探討。盡管一些文獻已經提到要促進民族特色村鎮建設與民族團結進步事業的共同發展,但在實際論述中仍然將研究重心放在如何提高經濟發展水平上,忽略了對民族特色村鎮建設中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關的文化資源整合等問題的探討。
孫各莊滿族鄉是天津市唯一的民族鄉,滿族人口占全鄉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滿漢族群眾共同生產生活,形成了交錯雜居的生活格局。該鄉緊靠清東陵及多處皇家陵寢,依據當年守陵人的職能、當差陵寢及行宮的不同,形成了北太平莊、孫各莊、隆福寺等多個村落,并留下了清代隆福寺行宮及喇嘛廟遺址、清王爺陵、鐵瓦寺、高真人墓等具有滿族歷史文化特色的景觀。隆福寺村作為天津市首批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與清東陵僅以山口相隔,是孫各莊滿族鄉最靠近清東陵的村莊,歷史上曾是皇帝赴清東陵拜謁掃墓經過的最后一處行宮。如今定居于此的滿族村民,多是看護行宮的滿族官員及守陵人的后代。目前,隆福寺村依托民族文化資源、優勢農業資源和良好的生態資源,進行農家樂(當地人稱為滿家樂)的規模化建設,力圖在民族文化特色當中培育鄉村建設動力,形成農旅、文旅結合的發展模式。
2021年11月,筆者在隆福寺村進行了田野調查,對孫各莊滿族鄉隆福寺村干部、農家樂業主及其他村民進行訪談,獲得了該村歷史文化、傳統民俗、發展規劃、產業結構等方面的研究資料。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結合文化空間、文化資本、集體記憶等理論,探討當地民族特色村鎮的文化資源整合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間的內在關聯。
一、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文化空間整合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空間是促進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文化整合、增強認同與凝聚力的重要場域。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空間設計,以不同民族傳統建筑知識之間的借鑒吸收、相互補益為客體化呈現,記錄著各民族遷居、雜居乃至一體共生的交融實踐,維系著各族群眾比鄰而居、相互扶持的情感,為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培植提供了生活素材。
(一)互動共生:多民族文化空間的整合智慧
薩拉·貝斯基(Sarah Besky)在對大吉嶺茶園的空間景觀建構問題進行研究時指出,看似與周圍環境相融合的大吉嶺茶園景觀,實質上是“多種歷史、政治及生態因素的交匯的呈現”。[3]59作為實物意義存在的空間,究其本體是純粹的客觀物質的反映。當人進入作為自然環境形態呈現的空間時,人通過社會生活實踐將社會關系、文化、生產活動等要素嵌入空間中,在空間范圍內維系社會運行的結構特征,并在自然意義的基礎上形成了特定的文化空間,通過人居選址、結構布局、建筑設計等進行具象化呈現。
隆福寺村坐落于兩座小山南面的緩坡上,面朝平原,呈現出坐北朝南的特點。背靠的兩座小山能夠抵擋冬季的西北風,面朝南方的設計有利于陽光的冬季照射,并且利于夏季東南風的進入,從而具有冬暖夏涼的效果。從空間構建的文化要素來看,該村的空間設計在滿族“依山為富”[4]73的傳統觀念基礎上,吸收了漢族民居的選址智慧,按照漢族的風水五行哲學和陰陽八卦學說對于人居地選擇的標準界定,理想的聚居地點應當坐落于背山面水的陽面,前有凹形曲水環抱,[5]后有青龍山、白虎山左右相擁。對于寺廟或陵墓來說,則應選擇背依山峰、面臨平原[6]的位置落定建筑。從具體選址來看,基于隆福寺歷史存在的影響,該村坐落于山南水北的陽面,背靠左右相擁的兩座小山、面朝開闊平坦的核桃郊野平原,符合陰陽五行的人居選擇標準。
村內除了部分家庭建造兩層的小洋樓之外,多為白墻灰瓦的滿族傳統四合院,許多村民的家門前還設有傳統的滿族“福”字影壁。灰磚白墻的滿族四合院、干凈衛生的村落景觀以及鄰里互助的親密互動,以景觀客體呈現或個人實踐的形式,成為該村獨具特色的文化空間。從多民族文化在隆福寺村空間布局中的交互共生邏輯來看,該村是在滿族傳統民居建筑設計的基礎上,以漢族陰陽五行的風水理念進行村落選址布局的。這樣的生活格局特征,傳達出多民族居住空間文化交融互構的理念。
隆福寺村獨具特色的人居環境以相對靜態的方式呈現出文化空間,為各族村民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場域。以滿漢兩族為主的人口結構,使得村民的日常習俗中隨處可見文化交融的影子,在日常交往和年節活動中這種情形體現得更為直接。這些具有交融特色的文化習俗傳承與開放包容的地域文化空間密切相關。滿漢雜居的地域空間,為突破族際間的群體邊界并推動雙方的深度交往提供了契機。在日常交往和年節的儀式性互動中,通過文化的互鑒共存以及村民的共同參與,滿漢族之間的身份區隔被淡化,卻更加突出了鄰里之間的社會關聯。中華民族身份的共同性認知得以凸顯,并在村落范圍內營造出以中華民族內聚力為核心構架的微觀秩序。由此可見,通過村落的總體格局以及滿漢族村民日常交往的親密互動,該村的民族團結氛圍非常濃厚,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載體。
(二)“干-枝”布局:生活空間文化資源的利用
歷史上的孫各莊地區包括七個滿族聚居村,村民基本都是負責守護清朝皇族宗室陵寢群的守陵人后代。這幾個村依照守護的不同陵寢而負責不同工作,與清東陵僅一山之隔的隆福寺村,是77d83840dcf83ea1c029b4645c3487a8皇帝去東陵拜謁的最后一個落腳點。[7]3清朝在此建設了皇家掃墓駐蹕的最后一個行宮,并對隆福寺村內的建筑布局進行了統一設計,在村內設置了東、西、南、北四個營的守衛部隊,建立里營、外營兩個衙門作為行宮的服務機構,還在村中心建造了御道,供皇家行軍進入東陵。守陵人在此居住并繁衍后代,在不同陵寢附近形成了諸多村莊。后來隆福寺村布局設計被延續下來,形成了“干-枝”樹狀結構的空間形態。以御道為整個村落的主干道,村民不分民族身份共同生活,形成了滿漢族交錯雜居的生活空間布局。
隆福寺村以“干-枝”布局為主的空間形態,是當地社會生產及運行系統的歷史呈現。客觀存在的空間給人們提供了生產生活實踐的場域,滿漢族群眾通過對于空間的設計安排及自身的實踐活動,為純地理意義的空間賦予特定的社會文化內涵。人們賦予空間的社會生產結構和社會運行系統,給予空間文化生產與創造的稟賦,在歷史傳承中借助具體的事件、人物及其互動實踐,實現空間在物質、結構等層面的更新,由此對新的時代命題做出回應。因此,空間既是社會活動的場所,本身也在進行自我創造,形成對社會生活的反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踐工作,需要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調動空間中諸要素的重組,如此就引發了隆福寺村空間布局的轉變。通過滿漢族村民之間嫁娶、宴請、互助等日常化的互動形式,該村的社會空間呈現出新的狀態,并在常態與革新互構交融的自我運行中回應著中華民族凝聚力建設的時代命題。由此,隆福寺村的社會空間布局獲得了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意義構造,并在新的空間互動中不斷開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反哺工作。
作為隆福寺村空間的主干,御道將分散于兩邊的各家各戶整合為干枝一體的村落布局,促使滿漢族村民走出各自的私人領域,進而獲得深度交往的公共空間,創造了有利的群際接觸條件。[8]借助于作為公共空間的御道,滿漢族村民分享日常生活經驗、交換生產技能、延續鄉里情誼,將相互扶持的和諧互動融于柴米油鹽醬醋的樸素體驗之中。在村莊主干空間的深度互動中,村民更為直接地感受到空間距離的拉近,并實現不同文化、規范、價值等諸多方面的深入了解,進而塑造更加密切的生活關聯。公共空間中的村民互動展現出細水長流的互助溫情,而鄉村的儀式性集體活動彰顯出更為強烈的凝聚力量。村落舉辦的公共文化活動使滿漢族村民得以在地域層面聚集并進入特定的共有文化空間,共同生產和體驗特定的情感。村民之間的同質性內容被高頻次地感知和體驗,具有強烈認同情感的紐帶得以塑造出來,凝聚出超越族別身份的村落共同體。多民族雜居交融的居住格局通過鄰里間的生活交往,建立了彼此之間深厚的情感聯系,促使互惠互助的關系得以形成。因此,御道和多民族雜居交融的鄰里布局,從顯性和隱性的不同維度構建了多民族交融的場域,強化了個體之間、村民之間、民族之間的聯系。
隆福寺村的文化空間呈現出滿漢族深度互動的狀態,村民之間在日常生活和經濟、文化交往中形成了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的內在統一。在物質形態空間的基礎上,軀干的聯系、枝葉的交融繁茂以及尖端的領導作用三者之間的互動互構,促使地緣共同體發展成為精神共同體,[9]65更好地實現了各族群眾之間在信任與互動中對村莊共同體認同的強化。基于此,滿漢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日常生活框架,為隆福寺村民族特色村鎮建設塑造了發展的結構。多民族文化交融共生的實踐經驗,則為當地特色旅游的發展提供了土壤。以村內多民族和諧共處的歷史空間反哺村莊建設,隆福寺村的村落設計布局具有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工具性”價值。
二、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文化資本整合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不同民族群體以習慣、知識、觀念等形式,積累了特有的文化資本。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視域下,加強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文化資本整合,促進各民族文化資本的互動與利用,有利于實現民族文化資本的積累與再生產,為中華民族認同提供文化滋養。
(一)生產與傳承:民族文化資本整合的實踐
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文化資本具有三種呈現形式,即身體化、客觀化和制度化三種形式。[10]身體化形態的文化資本在家庭和學校的教育中積累并內化為學習者自身的慣習,在語言互通中促進交往實踐的形成;客觀形態的文化資本能夠以可感可觀的實物方式呈現,例如房屋建筑、飲食、書籍資料、服裝飾品等;制度形態的文化資本則是通過集體活動中人與人的互動實踐,形成群體成員情感、意識、記憶等方面的共識,進而建立起具有標識性的社會規范。三種形態相互依存、靈活轉化,形成了資本生產、積累的整體結構。個體通過社會的環境訓誥、學校的規范教育以及家庭的傳承來習得文化,并內化為自身的有機組成部分,在非正式的交往、習慣、神態、語氣、表述等方面加以呈現,[11]192并在廣泛的交往中應用所屬群體的語言、文字進行交流,實現文化對個體言行舉止、價值觀念的形塑。
清朝陵寢建設的歷史為隆福寺村提供了多民族文化互動的契機,多民族共同生活的格局為當地文化資本的積累提供了場域,不同民族文化交融互a86254e4bfd9fc6585e9d00f5ab5b10fa90afa39c3398268950572c0c6ddce56構的實踐促成了中華民族文化資本的積累。在傳承固有民俗文化的基礎上,當地滿族學習并吸收了漢族的祭祖禮儀、婚俗禮節,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民俗文化。乾隆時期西藏的銅佛像被納入重修的隆福寺中,間接引入藏族文化,提升了當地多民族文化元素的豐富性。各族群眾通過日常交往,積累了跨民族的生產經驗、勞動技術和風俗習慣。異質文化知識被社會交往中的不同村民個體所吸收,最終內化為村落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滿漢族村民的個體性日常交往,延伸為規模性的多民族互動實踐,進而通過族際間的互動,成為展現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個案。
資本是積累起來的勞動,[12]也是代際傳承的資源延續。長期以來,隆福寺村一直維系著滿漢族交融互動的狀態,多民族社會生活空間的穩定發展,保留了文化資本的物化形態。滿漢族村民的日常生活交往長期處于多民族歷史文化場域中,這種有機互動的文化資本被不斷地建構,促進了文化資本的代際傳承。教育是文化資本身體化形式較為典型的表現形式,還是文化資本代際傳承的系統實踐。孫各莊滿族鄉民族中學位于隆福寺村附近,該中學設置了二貴摔跤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類課程。村民YF老師等滿族文化傳承者開設了相關課程,對于在學校教育中普及滿族文化知識具有重要意義。在對學生進行滿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培訓的過程中,學生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具象化呈現和傳承的載體。通過學生學習非遺技藝的具身實踐,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形成約定俗成的文化交流,潛在的文化資本在教育互動中得以積累。
(二)積累與轉換:民族文化資本整合的強化
文化資本不僅能夠在內部的三種基本形態之間轉換,還具有與經濟資本進行相互轉換的功能。[13]文化市場的客觀存在促使文化資本具有特殊的商品交換價值,間接構建了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的轉換結構。經濟資本又借助市場導向作用,對文化資本的積累方向形成影響,進而實現文化資本內容和結構的更新。在民族特色村鎮建設中,以民族特色經濟為中介,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之間形成了雙向激勵的循環邏輯。立足自身的文化資源稟賦,隆福寺村將文化、歷史、生態、教育等多種資源進行了整合,從整體層面塑造滿族民俗文化生活體驗空間,設計出“文旅結合”的特色旅游模式。這就使得多民族文化實踐中積累的滿族文化資本,實現了向服務于當地經濟發展建設的物質資料的轉換。
在該村民俗文化旅游的發展中,多民族交融的文化資本形成新一輪的積累。在強化民俗文化旅游產業開發時,獲得的經濟收益會對文化資本產生“反哺”的作用。[14]特色民俗文化旅游市場的開發如同一個轉換器,依賴當地原有多民族文化資本整合機制的運轉,在文化產品增值的基礎上,實現環境保護、村莊治理等社會效益的衍生,并在系統推進中促進效益的整合。文化資本的持有者在多種效益的回饋中得到鼓勵,促使多民族文化資本的積累與再生產獲得了升華。隆福寺村民族特色村鎮的旅游資源開發,實質上是通過特色建筑、歌舞民俗活動、特色工藝品以及特色菜肴的體驗,進行民族文化的生產與消費。以民族特色文化旅游為基礎的消費,使文化產品獲得了經濟收益從而促使村民繼續進行生產活動,在客觀層面完成了文化資本的創新。在此背景下,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成果惠及不同村民,文化資本原先不平等關系合法化的“隱蔽與秘密”功能,[13]在滿漢族群眾共同富裕的奮斗目標及文化資本的整合中不斷淡化,形成各民族共享的發展成果。
民族生境的存在與特定文化作用力的發揮推動著文化與生命信息交錯機制的運轉,兩者之間形成共始終的關聯性。文化對于生境內部元素的干預作用,最終也將激勵著特定群體的文化生產活動。特定文化的需要與所處的自然環境之間的雙向協調促進了民族獨特生境的創造,對生境內相關物種的構成和關系進行重新配置。民族生境以可視化形式再現某一文化的特定規范內容,并發揮出文化整合的特性,[15]43使得民族生境以空間的營造形成對不同個體行為的共同規范效力。隆福寺村滿漢族村民共同參與到自然環境的保護實踐中,創造了該村特有的生境。這一獨特生境的維持依賴村落共同體與自然環境之間多層和諧互動的干預作用,亦對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的微觀交互形成一定的反作用力。各民族之間守護家園的共有價值觀念,在創造中華民族獨特生境的共同實踐中獲得發展。以生態保護和旅游產業主導的地區性發展定位和前景規劃為契機,各族村民與生態環境適度互動的詩意景觀獲得了向經濟資本轉化的可能。由此,各族村民日常生產生活的環保選擇,在價值共享的邏輯上獲得了共同發展的目標。生境對于特定文化理念的生態化再現以及生境的經濟價值轉化,促進了村民個體間日常生活關聯感的培育。在人與自然具有物質的統一性[16]的基礎上,滿漢族共同富裕的關聯感得以形成。通過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當地營造共有生境的實踐最終為情感互惠、家園共守、發展共享的行為制定了共通的規范,為各族村民的歸屬認同重新進行邊界的劃定。
村內外人員的雙向流動豐富了鄉村建設工作參與的主體,特定場域內的社會關系網絡得以被拆解并重新編織,由此帶來新的過程、關系和資源,[17]推動村內傳統社會關系脈絡的更新與重構。在社會、物質、環境和個體互動關系的更新中,以社會關系網絡為基礎的信息、機會等各種社會資源獲得了新的配置,嵌入社會關系網絡的情感、規則、信任等亦發生著變化。團體對于不同個體的維系強度,不僅在于社會聯系紐帶的數量,更在于各種聯系力量是大是小。[18]109隆福寺村通過“黨員負責街”的制度安排,充分發揮黨員先鋒模范作用,將村內街道的各項工作落實到黨員層面,以提高村莊精神文明建設水平。以黨建引領的基層工作豐富村內多民族文化資本的內容,將滿漢族群眾緊密團結在黨的周圍,通過紐帶維系力量的增強,提升村莊文化資本的整合能力。從個體日常生活交往來看,具有黨員身份角色的部分村民通過“黨員負責街”制度的工作安排,帶領村民開展街道衛生維護以及精神文明建設等具體活動。在傳統秩序規約的基礎上,相關工作促進了村民情感、信任的整合,豐富了族際之間的共有文化資本,為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注入民族團結進步的內涵,進而打通社會治理資本向中華民族團結精神文化資本轉化的通路。
三、民族特色村鎮建設的文化記憶整合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記憶的保存與延續是形成關聯的紐帶,集體記憶的存在是民族互動的重要條件。集體記憶的喚醒能夠以各民族相互支持的歷史經驗滋養當下的族際互動,團結一個國家內部不同地區的人們或群體,[19]進而在互動元素的凸顯中強化民族認同。[20]民族特色村鎮建設中各族群眾不斷創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21]的良性交往態勢,從而增強了共有的集體記憶。加強對各民族共有記憶的整合,有利于構筑共有的精神家園,[8]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牢固的歷史基礎。
(一)遷居記憶:在滿漢雜居中促進多民族互動交融
共享的歷史記憶是群體成員身份的重要標識,也是族際邊界的顯著區分。流動和遷居為各族群眾提供了實際接觸的機會,并在異質性文化互動中形成共同的文化特質和共享的集體記憶。具有共同特質的集體記憶反過來會增強不同民族群眾對于彼此文化的認同,將各民族的群體感知邊界擴大,構建出更具包容性的共同體,即上升至中華民族認同。隆福寺是始建于唐朝初年的村野小寺,經過遼、金時期的多次修葺,發展成為古薊州地區遠近聞名的寺院。清乾隆9年,皇家赴東陵掃墓,在隆福寺村西側建立行宮的同時也對隆福寺進行了擴建改造。基于管理行宮和寺廟的需要,大批滿族官兵及家眷遷入隆福寺村并定居于此。經過多次遷居和常年的交融共居,隆福寺村滿漢族村民留下了諸多歷史記憶,并依附于碎瓦、石碑、書籍等實物載體,得以彰顯其實際歷史存在。千百年來就在這人來人往匆忙的腳步中過去,村中早已不見當年氣派輝煌的寺院行宮,清代帝王家車馬行軍留下的轍痕早被水泥地板覆蓋。村后的荒山僅剩的殘磚碎瓦、磨損的石碑連同古籍殘頁,仍然記錄著歷史的故事和記憶。
群體依據個體之間存在的歷史、文化等共性要素而得以定義和組織,集體記憶是形塑個體對于其特定群體成員身份的感知與認同的必然要素。滿漢族村民的族內認同上升至更為宏大的中華民族認同,需要以群體邊界的擴展作為中介來完成認同邏輯的轉換,而群體邊界的擴展則需要以實存記憶和歷史想象的共同作用,形成激發中華民族認同的引導要素。借助歷史記憶特定片段的共享,滿漢族群眾得以了解祖輩遷居交融、互相扶持的生活細節,并在此基礎上以民族間你來我往的歷史想象充盈共有記憶的內容。村民記憶要素重疊性、共享性的增強,以顯著的同質性激發他們之間親密情感的共振。基于此,在族際共享的歷史文化記憶的基礎上,親密情感的共同體驗積累了相互認可、肯定與信任的意志,在當地村民中形成了更具包容性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邊際感知。
(二)紅色記憶:在抗日斗爭歷史中感悟民族凝聚力
歷史記憶的生成、延續、建構與群體的組織、凝聚、發展之間,具有互構互惠的邏輯關系。歷史是過去的代表,[22]歷史作為集體記憶的存在能夠使過去與現在發生關聯。在各族群眾的親密交往中被書寫下來,依靠不同成員之間的歷史互動和社會框架結構的支撐得以保留下來。新舊歷史時空的轉換,社會結構就在其中,促使集體記憶隨著社會團結方式的流變被不斷地選擇、建構乃至賦予新的意義。共有的歷史記憶還是各民族生存之網、情感之網、社會之網的黏合劑。新的歷史條件下對于特定記憶中交匯、共享元素的發掘與重構,為滿漢族村民之間的互動提供了新的聯結點,推動不同類型互通網絡的新構中實現各民族的深度黏合。身處多民族互嵌網絡中的民族成員,在生存命運、生活情感、社會聯系等方面獲取到更多的“共同感”,增強了個體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
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侵略者為加強對我國華北、華中地區的統治,推行了治安強化的占領政策。孫各莊地區經歷了日寇的五次“治安強化運動”,遭受了血腥殘暴的打擊和慘無人道的屠殺。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隆福寺村全村有16戶犧牲了親人,80%的青壯年英勇參軍,[7]30涌現出大量堅持斗爭、心系國家的革命者。村民王漢章自參加冀東抗日大暴動開始,堅持參加抗日革命工作,多次遭受日軍逮捕和威脅,仍堅定地為抗日斗爭事業奉獻自己的青春熱血。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隆福寺村各族群眾不畏艱難險阻、與敵人抗擊到底的精神品質,在中華民族抗擊外侮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厚的筆墨。
隆福寺村民對抗戰歷史的回憶,重現了黨的領導下各族群眾團結起來抗擊侵略者的歷史情景。當紅色記憶由抗日戰爭所處的歷史場域進入當下的場域,紅色記憶及其相關精神價值通過選擇性記憶和時代性建構,突出歷史背后有關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潛在邏輯,以歷史邏輯的結構性重塑,強化當地滿漢族群眾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成員的身份認知,進而在明確的記憶建構中增強族際之間的凝聚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話語體系能夠為隆福寺村抗戰紅色記憶及愛國主義精神在新時代確定新的航向,紅色記憶不僅是隆福寺村先烈面對外敵入侵進行堅韌抗擊的證明,更加具有各族村民作為中華民族一員的共同特性,這為紅色記憶的傳承、建構與發展,增強了民族團結協作的時代價值。將作為民族團結要素存在的紅色記憶嵌入民族特色村鎮建設中,能夠促進隆福寺村滿漢族村民日常交往活動中延續中華民族集體記憶的潛在行為轉化為顯性狀態,他們彼此之間的情感、身份等認同就在這其中獲得了建構。在民族團結要素的選擇與建構中整合紅色文化記憶的積極價值,促進各民族的歷史、命運、情感、文化統一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發展脈絡當中。
四、結語
文化整合是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凝練表達,是實現不同民族文化有機融合的必然路徑,影響著各民族文化之間互動關系的正確把握,對于中華民族情感聯系、發展共享、命運共擔、風險共扛具有重要價值。民族特色村鎮在多民族交往互助、情感聯系、心理相通等歷史實踐中儲備了豐富的文化資源,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場域,更是促進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水平提升的重要陣地。天津市薊州區孫各莊滿族鄉隆福寺村作為首批被命名掛牌的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和全國民族團結示范村,在滿漢族群眾社會交往的歷史實踐中,通過資本、空間、記憶三個維度的文化整合,積累了多民族重要的文化資本,形成了互惠互構的文化空間,留存了遷居交融、團結協作的集體記憶,構造了多民族文化資源的整合機制。由滿漢族群眾共同生產與分享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文化要素得以產生,促進了族際之間和諧交往與共富共建的行動,滋養各民族緊緊相擁的親密情感。
隆福寺村民族文化資源整合的實踐探索,在一定程度上為其他地區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提供了微觀層面的經驗借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背景,為民族特色村鎮建設提供了新的發展思路與歷史契機,多民族雜居互嵌的生產生活格局已經成為民族工作所要面臨的重要問題。少數民族特色村鎮建設工作既要關注民族特色文化資源的開發利用,走出民族村鎮建設同質化的泥潭,更要兼具民族文化資源稟賦與多民族文化交融共存現狀的雙重考慮,不斷挖掘和培育具有本土特色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元素,建構具有時代生命力的多民族文化資源整合機制,促進各族成員之間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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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04-25 責任編輯:王 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