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志（八首）

祁連雪

車在河西走廊上由西向東

我遙望著車窗外祁連山上的雪

那些積雪接近天上的白云

我們正在離開敦煌

離開莫高窟，飛天和佛像

祁連雪就是這時出現的

八百里祁連，八百里祁連雪

山頂潔白的積雪，安靜又肅穆

車轉彎時，噩耗突然到來

猶如一場巨大的突如其來的雪崩——

我聽到身體內有什么東西

遽然折斷了，同時折斷的還有祁連雪

斷崖上的，懸崖上的祁連雪

它們依然在閃耀著雪的光芒

茫茫祁連雪，如綿延八百里的白花

橫亙在天地之間，橫亙在我心中

望著車窗外，起伏的祁連山

看著山頂那些皚皚白雪，心情突然沉重

不堪。汽車一直向東，向著嘉峪關的方向

向著那一片空曠的戈壁，飛速行駛

一輪紅色的大日從東方徐徐升起

有兩行清淚自我眼角緩緩淌下

太陽高過了祁連山，高過了祁連山上的雪

頃刻間涌入我內心的祁連雪越積越多

祁連山頂的白雪，此刻多接近山下

那些潔白，溫暖，柔軟的棉花

涼州詞

從陽關三疊到胡笳十八拍

誰在涼州撫今追昔，心潮起伏

在邊地急驟的風聲里，有更加

急驟的馬蹄聲，什么在嗚咽？

是什么碎了？粗礪的北風在西北

大地卷起黃沙和狼煙，卷起千堆雪

是誰望斷祁連，夢回千年？

那些干枯的白草，被粗暴地一一

折斷。在涼州，蒼莽的是綿延八百里

的祁連山，蒼茫的是這河西走廊

一望無際的荒寒戈壁。飛在天上的

是一只鷹，它在盤旋。右地上移動的

是一只小小的蜥蜴。那條倒淌的河

名叫疏勒，它的源頭在哪里？比邊塞

更涼的是一座孤城，是城頭的烽火

是城堞上獵獵作響的旌旗，是一支天高

地遠的曲子，是一首填了又填的詞

那個唱曲子的男人一直黑著臉。明月

高懸關山，城頭上是誰在吹羊骨的胡笳

營地的篝火晃動，塞上的深秋和星辰

美人騎著白馬而來，有人在吹羌笛，

有人持烈酒起舞，身搖影亂，有人擊鼙鼓

彈琵琶的女子，也彈著戍邊將士腰間的

長劍，手中的戰戟和身上冰涼的鐵甲

閉目撫古琴的那人，以所有的隴水

以長城，黃河和茫茫祁連山為弦

涼州城外，一寸山河一寸白骨

高山對著流水，猶如蒼涼對著溫柔

敦煌志

河西走廊以西。這些神秘的石窟，壁畫

和佛像與漢代的長城構成一個民族的高地

玉門關，陽關，關押著十萬浩蕩的春風

古老的巖畫已漫漶，經卷已發黃，羌戎族，

月氏人已經風流云散。只有千年以前的

沙塵和絲綢還在。在這誦經之地我沒有遇上

前朝的僧侶，官宦，匿名的畫工和守卒。

只遇見佛，菩薩和蓮花。三足的鳥讓人驚嘆，

敦和煌這兩個蒼涼的漢字，是佛陀的兩只眼晴，

一只是光明，另一只叫作文明。人類的遺產

在敦煌我看到兩只黃羊正在角力，兩盞燈

長明不熄。漫天的大雪驅趕著羊群，滾滾黃沙

簇擁著眾神棲息之地，是誰發現了這里？

是誰以大法力庇護著這里？—千年的繁盛，

五百年的沉寂，誰的心在疼？這敦煌是誰的

心臟和咽喉？祁連山無言，三危山靜默

誰橫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而來，誰由此繼續

向西而去？我看到維摩詰在和佛談經論法，

彈箜篌的飛天，入胎的白象，天象奇幻又瑰麗

壁畫的背后還有壁畫，歷史的背后還是歷史。

我沒有登上莫高窟的九層樓頂，但我知道

在敦煌內部居住著九色鹿。我愿意指鹿為馬，

讓想象的天馬行空，踏邊關的霜月和飛燕

開路，引領光明和盛大的星宿不斷向上

蘭州謠

太平鼓的蘭州呀，黃河流

高高蹺上頂著新年和豐收

黃土地上生長著的是片青苜蓿

熱牛肉面上淋著的是涼辣椒油

三妹子羞答答地拉著哥哥的手

絲綢古道上走著的是頭黑牦牛

金城關前升起了銀月亮

黃河越黃，我想你越久

忘不掉你在白塔下低頭的溫柔

丟掉了的是黃河邊撿到的石頭

蘭州，蘭州，

黃河走你不走

蘭州，蘭州，

我站在中山鐵橋上喋喋不休，

蘭州，蘭州，

黃河是你永遠的流蘇和絲綢，

一碗九曲回腸的三泡臺，

見證著你的春天與不朽

落 日

成吉思汗的鐵騎

鷹隼一樣掠過這里

雪亮寒冷的圓月彎刀

在西風中鳴叫

一枚巨大的紅色漿果

被永恒的黑暗之鳥銜起

輝煌的黃金樂隊

開始了眾神的演奏

面 孔

雪山沉默 雪山上的白雪沉默

草地沉默 草地上的青草沉默

一只低頭啃草的白雪般的羊沉默

天空沉默 大地沉默

一只巨大的來歷不明的鳥沉默

我沉默 我的沉默是經幡的沉默

在西藏 一切都沉默著

這些沉默多么相似 它們緊緊地挨著

就像風中 那些被吹黑了的面孔

焉支山

陰影從山頂

一直延伸到山腳

半截響箭

還插在堅硬的巖石里

在寂靜的回聲

遠眺山頭的落日

風沙遮不住

孤煙和那渾圓

所有的空曠和蒼茫

所有的興亡和悲傷

在日落的那一刻

全擁擠進這個胭脂色的秋天

西方以西

鷹和眾神們的故鄉

人世最高的荒原

這里有白銀

有大雪

有荒涼的戈壁

有寂靜的群山

有寒冷無言的石頭

在這里

每個人的靈魂都是輕的

像一只鷹

沒有多余的愛

也沒有多余的恨

只有犀利凜冽的眼神

遼闊的一望無際的茫茫

作者簡介：韓宗寶，1973年生于山東諸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第四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家協會第三批、第五批簽約作家，青島市文聯第五批簽約作家。曾參加《詩刊》社第25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協第七屆青創會、《人民文學》雜志第二屆新浪潮詩會。著有詩集《一個人的蒼茫》《韓宗寶的詩》《時光筆記》《濰河灘》《隱忍的抒情》等，現居青島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