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七首）

小石潭記

比文字更為迷人的

是解開文字鎖扣

某個地方所散發的特殊氣息

結果并非大失所望

附近鐵匠鋪子

通紅的火鉗刺激我們的神經

——像是序曲，秋天第一批桂花

用香氣纏繞字跡模糊的石碑

和我們的想象完美契合

永遠清澈的溪流，永遠沉重的石塊，永遠的

天空這么多年還在鋪展

文字，并沒有改變它們善意的生存

吸引著我們，向著我們自以為是

相反的方向，留下幾間破損的房子

此刻正冒著炊煙

文字并沒有試圖改變我們

一直無條件享用，那些不易察覺

來自書本的幽暗的甜蜜

黃 樓

音樂，夜晚，這不是一種選擇，

而是一種組合。

雨滴，一些不規則的東西，

讓我離音樂更近一些。

屋子里舞臺上有人深情吟唱，

屋外一棵大樹遮蔽著我。

柳營路，無論如何想象，

我都不能擺脫

包括我們那些樹木，都是春天俘虜的印象。

這里曾是所教會醫院。

時髦的陌生人端著酒杯來去，

音樂仿佛繃帶。

不知道哪里的傷口，流淌著，

夜晚的西湖完美無缺。

而歌者孑然物外的姿態，

像一匹正對黑暗雨滴的馬匹。

她的迷人之處，世界變得越加輕快，

而她只托付在越加深邃的沉重里。

莫高窟

在摩肩接踵的隊伍沉默不語

走進一個洞窟又走出

直到強烈的陽光再次照花我們的眼睛

直到那些高大的白楊樹

再次將如洗的碧空歸還

那一小塊屬于我們的小小的秋天

在烈日下顫抖

是我們迄今錯失的一切在顫抖

曾經開裂的大地

被一朵小花輕輕捂住了嘴巴

雞鳴寺

清晨卯時，眼前的黑暗

和內心的黑暗

開始切割。玄武湖水

收起城墻上黑鴉鴉的游蕩。

鐘聲把俗世推向高處，

賦予寂靜塔的尖頂。

夢的掛靠之處，白云試著換了好幾身華服。

灌木叢中，互相打結，緩慢涌動，

繼而釋放的大地的偉力，

像一群走散后又遭遇的陌生人，

面面相覷，不知所云。

大殿前石缸的浮冰中一抹嫣紅，

一片花瓣拒絕飛翔被凍住，

這欲望困住了，亟待誦經聲來融化。

卡瓦博格

我們眼前展開的無字天書

我們夢中牽回的馬匹

我們在路上遭遇的塌方

我們撞見懸崖邊猛烈升騰的鷹隼

我們在苦難的營地捉襟見肘

我們喝過的生命之酒

我們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朋友

我們邂逅的馬背上端坐的少女

我們關于藝術的夢想

我們把天空吹破的那些牛皮

我們干過的壞事，殺死過的害蟲

我們唱過的歌，忘記的歌詞

我們見到的晚霞像是湖水層疊

我們的黑夜別無選擇，只能收納璀璨星光

我們幫著從白晝篩選脫粒

我們閱讀典籍，在寂靜之隅明暗交替

我們互相滲入靈魂的淚水

我們骨髓里噴射的精華

我們必將面對的短暫的白雪

我們所說的永恒尚未成年

埃菲爾鐵塔

置身語言的蔭蔽之下

直到晚霞震響鐘聲

埃菲爾鐵塔，為不斷的

移動的云層卸下鞍轡

我們穿插在游人之中

有副牌剛打了一半，嘩，——

被雨搜走。燈光刺穿黑暗

形成各種形狀的蹄印

三個火槍手，腳下的街道擠壓進塵土

仿佛有一個書脊的管道

正把故事的種子不斷輸入

當它疼痛地翻轉，我們還在尋找歷史的出口

把我們的想象全部灌注進去

讓它就像流淌在墻上的一條鋼鐵的河

西 溪

湖水把黑暗提起來

又放下去

不止一次這是在

測試我的深度

測試我的竹籃的質地、邊界，你當然知道

對我的定義，需要一個氣球補充

讓我在任何一個黃昏飄起來

讓我的輕骨頭一覽無余

讓我的五臟六腑就像天際的晚霞燃燒

任何一個黃昏，于是無法選擇

這個，——完全是偶然

我偶然，走過城西的無邊綠色

我想往里增加一點藍色

于是我起來

于是一只打水的竹籃在西溪的夜色中飄

作者簡介：李馳東，杭州師范學院畢業。獨自寫詩30多年，出版詩集《眺望一棵樹》。企業管理工作，心理咨詢師。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