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組詩（十首）

眾神降災禍于人類，為的是讓后世有東西可以頌唱。

——《奧德賽》

上帝掰開面包，面包掰開上帝。

——保羅·策蘭《露水》

生生之謂易。

——《周易·系辭上傳》

思 凡

一條鰣魚將千百根刺編織進自己的血肉，

然后游進一只瓷盤，像祈禱，

像一個詞試圖瓦解一部史書，

像什么都不曾發生，

像一個尚不清楚罪為何物的小鐵匠，

因為目擊了一個女孩的死，

而反復鍛打一柄劍，一柄

被血與夢滋養，也被

俗世糾纏的劍，直至與一道閃電合而為一。

觴

——給畫家攝影家振宇

點煙。舉頭。

轉身。咳嗽。

五十五歲第一次辦個展，

朋友們三三兩兩來了又走。

“你早已知道自己……”

我讓話題遠離身體

遠離名利，也遠離愛情，

一個夜晚容不下太多主題。

你已戒酒，遞給我僅存的劍南春，然后，

自己沖一杯咖啡吃半塊月餅。你每逢月圓

向兒子學習一句臟話一個洋文或一陣沉默，

并得知美麗的前妻還未完全原諒你。

干杯！你畫到一半的蘆葦意味著

抵達，你一揮而就的黑馬跑不出

白色的畫布——這塵世的失敗不

夠徹底，這塵世的失敗不無新意

遠遠的，月在敲門。

滳——雨打在萬物身上

一通電話，將你定在椅子上，

雨，就在此刻變得急促。

十五年前的雨和最后的雨一并落下，

你兀自說，窗都打開，讓雨進來。

對面，是蠻野生長的樓宇，

在雨中，它們俗氣而神秘。

雨連接著天和地，雨不在乎，

一心要將所有水滴浪費掉。

一輛出租車闖過一個紅燈，

一名快遞員反復按同一門鈴，

一株白玉蘭和另一白玉蘭交換秘密，

我抱住兩道閃電之間的你。

有個少年永去。靜！

那是雨打在萬物身上的聲音。

仙

你說，人活到一定年齡就不會死了，

就成仙了。外婆一聽就笑了。

十月，她九十七歲的心臟停止跳動。

我和你一樣相信，她還活著。

她以一種無的方式運行在我們，

中間，一語不發，難以捉摸，

只是偶爾眨眨眼，

就像無限的夜空無限靠近我。

殤

倦于創新，你以粗率的手勢

帶走一陣呼吸，留下一個

突然獲得深度又突然失重的時刻

告別，或無從告別，相框兀自升起

在虛空中獲得一面墻，墻在流動

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流成，淚水

淚水再造著眼睛，眼睛

再造著世界：很多愛沒有走出

醫院，很多夢想戴上了

口罩，很多字在圖書館中

起義，有個春天在封鎖中盛開

有座城市和一樹櫻花“分享了

自殺”，就是這樣，很多花兒

無法走出春天，而你是春，是夏，

是秋，是冬，就是這樣，有的人

在出生之前就已死去，也有的人

在死后重歷春日，見證一顆塵埃

區分了四季，一次失敗糾正未來

慯

——孔子維吉爾卡夫卡葉芝賽弗爾特等共同 的主題不斷被言說

死是開端之前的開端，是開始之后的開始

你愛的人都在消逝，包括她；你恨的

一切都在消逝，包括自己；你親吻過的

目光正在盲去，包括教堂與酒杯；你讀

或不讀的文字正在失落，包括這半截的

詩

你愛過的人正在歸來，從罪，從芯，從人工智能中析出

面龐；這個夜晚仿佛世界初成，靜寂，欣狂；你恨的

東西正在歸來，借助不同膚色、不同語言和大數據；每 一滴

雨都從地上站起并跳到天堂所允許的高度；你錯過的

目光正在歸來，擊倒你，就像擊倒自己；時間是一塊斷 裂的

天空，神住在那里，敲敲打打修修補補；你信任或不信 任的

文字正在歸來，審視真實的虛構的一切……生活模仿

死亡，美也模仿死亡，萬物又無不模仿那并不存在者

熵

——黑暗傳

黑暗也無非是這樣。黑暗

是一種邀請。一切就緒，黑暗

拍了一下魅惑的二十年代。黑暗

是一面鏡子可以“正衣冠知興替明得失”

黑暗愛每個人。愛

老人。愛孩子。愛

上海與下海。愛花枝與亂顫。愛

殘暴與光明。愛人工與智能。愛

芯片與禁運。愛新聞死去與病毒變異。愛

潸然與淚下。愛自己與自由。黑暗

是偉大的。黑暗最喜歡寫詩。黑暗的本質是

飛翔。就像真理總是追隨一朵枯萎的花遁入

青澀的果實。就像你終于一點點適應了黑暗

黑暗模仿紀念碑黑暗里

有黃金黑暗在你體內醒

來目擊最后一個收藏黑

暗的人在大數據的加持

下將黑暗帶到黑暗之外

算 法

就像凋零的花朵悄悄返回枝頭

一根骨頭正遠遠地進入

你

沒有人看見

沒有人感到疼

痛。唯有

你變得有血有肉，有聲有色

你從大數據中獲得了

私密從混亂中獲得了秩序

你充滿幸福和

罪感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和卑微

軟弱支持著你走到了今天

軟弱是你的算法

卑微是你的矛與盾

有一種強力你無從

抗拒有一種自由你無從

言說你不能將一根骨頭作為

方法就像你不能將未來作為方法

你有萬古愁，世界有諧音梗

你開始變美

月光和淚光

從臉上一起流了下來

一根骨頭一根來自“宇宙的郊區”的骨頭正遠遠進入

復 活

0

有了死亡便有了時間。有了歷史。

死亡是一所大學，一個魅惑的書寫者，

一首再也聽不到的莫扎特，

一滴自虛無中流出的

水，無限之小，無限之大，無限之無形。

1

死亡也會陳舊。

2

生

和死在疊加，

宇和宙和零以毀滅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

3

你相信有一天可以通過“舉頭

望明月”這行詩復活李白，通過

“路有凍死骨”復活杜甫，你所猶豫的是，

“舉頭望山月”和“清輝玉臂寒”會不會

比前兩者更為高效。你又以為，李杜和佚名

原本就在另一宇宙中另一安史之亂中，

在暴風雨與梁祝與堂吉訶德與格爾尼卡與量子糾 纏中。

4

在無中。

5

人都在喂養自己的黑洞。

在夢幻中，時間和空間即將消失，

在現實中，卷也卷不贏躺也躺不平但并不缺少宿命。

6

一種恨意。

一種復活。

一種帶著恨意的復活。

一切都是愛的變體。

一切以人類的殘忍、墮落和針尖上的夢為營養。

詠而歸

你用眼睛歌唱，

用手指哭泣。

你邀請水，

感受水在水里的樣子。

你邀請光，

感受光與暗共同的秘密。

音樂是你的本能，

你傾心于強烈的靜寂。

美是你的姐妹，

你與她保持著距離。

愛是你的宗教，

你保留對他的懷疑。

你是你所不是的一切，

你和黑暗一樣美麗。

作者簡介：木葉，原名劉江濤。詩人，批評家。1974年生于北京，畢業于復旦大學歷史系，《上海文化》編輯，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那些無法贊美的》《水底的火焰》和主題訪談集《先鋒之刃》等，編有金克木集《梵佛間》和廢名集《少時讀書》。自印有詩集《云》（1997）和《白色的烏鴉》（2004）。獲中國時報文學獎·詩歌評審獎（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