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閱讀是和文字相關聯的。但是,在網絡時代,在網頁擠占書頁,讀“屏”多于讀書、紙和筆遜位于光和電、機器的規則代替漢字的規范、數字的操作顛覆了鉛字的權威、“輸入”代替著書寫的潮流中,在“拇指文化”無限深入人群的今天,在消費的欲望熱烈擁抱大眾的背景下,“讀”和“看”的界限似乎日漸模糊起來。入“網”者眾,正如那首最短的詩:“生活—網。”技術的戰車把新媒介—數碼技術送進人間,使昔日“紙面”凝聚的諸多藝術的神性不斷被“界面”的感覺顛覆和碾軋。看圖被稱為“讀圖”,而這里的“讀”已不再意味著欣賞的深度。眼睛在網上快速、便捷地“暴走”替代著以往細嚼慢咽似的傳統閱讀,這應該說是閱讀的革命之一種。
不過我今天要談的閱讀,僅限定在紙面書籍的閱讀。因為,雖然網絡閱讀的分量在今日人們的生活中已不可小視,私下里卻總覺得“符碼”代替了“物質”的閱讀損失的是時間的縱深和歷史的厚重。人在獲得大面積爆炸性信息的同時,也會有某種難言的失重感。在我純屬個人的體驗中,閱讀其實是一種有重量的精神運動。不同的年代,閱讀在人的生活中也表現出不同的重量。
70年代閱讀帶給我的重量級沖動
21世紀初年,有媒體問了我一個問題:讓我舉出青少年時期對自己影響最深的兩本書,只舉兩本,一本中國的,一本外國的。這提問有點苛刻,尤其對于寫作的人。這是一個誰都怕說自己不深刻的時代,如果我講實話,很可能不夠深刻;如果我講假話,列舉兩本深奧的書,可那些深奧的書在當時并沒有影響我—或者說沒有機會影響我。最后我還是決定說實話。20世紀70年代初是我的少年時代。我讀到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得扉頁的題記上是這樣兩句話:“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兩句話震撼了我,讓我很想肯定自己,讓我生出一種豪情,一種沖動,想要去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這本書對我的精神產生了重要影響,我初次領略到閱讀的重量。另一本中國的書,我選了《聊齋志異》。覺得書中的那些狐貍,她們那么活潑、聰慧、率真,勇敢而又嬌憨,那么反常規,作者蒲松齡有那么神異、飛揚的想象力,為我當時的生活開啟了一個秘密的有趣味的空間。
我的一位親人,曾在勞動之余,倚靠著田野上的草垛通讀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列寧全集》,那些大書陪伴他度過了沉悶的青春期。問他當時為什么讀它們,他只說是因為喜歡。
今天想來,類似上述的閱讀實在是一種無功利心的自發性之舉,因其自發性,所以也沒有預設的閱讀期待,那不期而至的閱讀收獲便格外寶貴和難忘。難忘的還有一種沉入心底的重量,這重量打擊你,既甜蜜又酣暢。
群體性的閱讀興奮在80年代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中國大陸曾經呈現過一種集體性的閱讀大潮。文學一馬當先,率先為壓抑太久的國人搭建了一條宣泄情感、寄托熱望的通道。
曾經出現過千百萬人奔走相告,爭讀一篇小說的時光。也曾經有人在圖書館把喜愛的又十分搶手的一部幾萬字的小說手抄下來,為的是可以反復閱讀。
那時你走在街上,看到排隊的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新華書店。用如饑似渴來形容當時中國人對閱讀的熱望實在是不過分的。除了文學,人們還迫切需要用各種新知識充實自己,武裝自己,獲得機會,改變命運。正所謂開卷有益。中國自古便有崇尚讀書的傳統,“頭懸梁,錐刺股”的典故在80年代亦有重演。我認識的一位記者當年是煤礦工人,他就是在工作間隙,在陰潮、黑暗的坑道里,借著安全帽上的礦燈,苦讀了上百本中外名著。還有不計其數的大學生,因為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環境,夜夜超負荷閱讀,造成終生眼疾。
我常懷念整個社會對待閱讀的那份誠懇和鄭重,以及帶有幾分純真的激情。有學者曾經這樣說:一個民族對文學的親近程度,決定著這個民族整體素質的高低。這里我想說,一個民族對閱讀的親近程度,決定著這個民族整體素質的高低。
80年代,閱讀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占有相當的比重,它不再是70年代被限制的閱讀貧困,它所飽含的重量也和70年代不同,它顯得有設計,也有預期。它光明正大,來勢猛烈,因此這重量甚至是有聲音的,它鏜鏜作響,使中國80年代的文化品質有了某種異乎尋常的嘹亮音色。
閱讀的無用之用
如前所說,閱讀是有重量的,這重量讓我們對閱讀的重要性毫不懷疑。閱讀對人的功用也是顯而易見的,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只道出了讀書對寫作者的要緊。但當我們凝神于閱讀那“重”的一面時,其實也不該忽略閱讀的“輕”。這里我想起季羨林先生的一段話。一位領導人看望季老,問起他正在研究什么,他說研究東方文學。這位領導人問:您這樣大年紀,研究東方文學有什么用呢?季老回答說:世上有很多的學問,不一定是立刻有用的。但是對有些人來說,知道也很重要。有些學問是你應該知道的。我以為季羨林先生的話其實是很深奧的,由此想到閱讀重量里那“輕”的成分。
今天,我們的閱讀和之前相比,已經有了諸多變化。銷售最好的書往往更靠近生活的實用:農業科技、家庭醫學、足球、賽車、房地產、保健、養生、美容、時裝、烹飪、武術、花卉、商戰、證券、股票……書海已經茫茫。這樣的閱讀看上去已不再承載精神的重負,但卻更加直奔主題,要的是立竿見影。這與我所說的“輕”仿佛還有差別。
我所說的“輕”包含了閱讀那“無用”的一面,也許是真正意義上的閱讀心境的解放。聽說過這樣的事:西班牙總統前不久發布了一道命令,政府免費贈送西班牙公民每人一本《堂吉訶德》。秘魯有一個小城市,那里的警察性情暴烈,市民很有意見。市長沒有給那些警察任何處罰,他用了一個軟弱而無用的辦法:給他們放了三天假,同時贈給每人三部文學作品,希望他們在假期里讀完。警察們讀了這些書以后,性情竟有了改變,對市民的粗暴態度亦有所緩解。我并不知道他們讀的是什么作品,也許在不經意的閱讀中他們想到了他人的存在,還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溫暖以及自身的價值……這便是閱讀的無用之用吧,它內在的文化含量并沒有因表面的“無用”而打折扣。這里的“無用”本身便是作用了。
我不想用上述小事夸大文學的力量,而且閱讀文學作品似乎又是所有閱讀品種里最無用的一種,尤其在今天。國內僅長篇小說就達到年產一千余部。在今天,重要的已不是無書可讀,而是選擇什么樣的書來讀。正像有人說:選書好比選朋友。但我始終相信,若說這樣的閱讀是一種文化現象,這種文化現象最大的效益就是對人心的滋養。如果經濟是酒,那文化也許是茶,或者是水。文化給人的力量正像“無用”的閱讀給人的力量那樣,它不是打擊型的嵌入,更多的是緩慢、綿密、恒久的滲透。一位文化老人曾經談到茶的好處,說是古往今來,只聽說過酗酒鬧事,還沒聽說過飲茶殺人。因此他說茶能促進社會和諧。
閱讀的重量有時在于它的“重”,有時卻在于它的“輕”。這“輕”不是輕浮,這輕的滋味如同徐志摩詩中的幾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然而一切都有痕跡,我們會因某些時刻“無用”的閱讀而獲得心靈的輕盈和潔凈。這樣的閱讀不是生存甚至生計的必需,但它何嘗不是一種更高的境界呢?這種自然存在的閱讀狀態,可能比故意的強迫閱讀或者故意的淡漠閱讀都更能體現人生的精神價值吧。
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似乎也就在閱讀所呈現的不同重量里找到了自己相對永恒的信心。—當然,這已經是另外的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