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住的大院里,曾經有一株桂花樹。秋天時,它開花,花很小,藏在樹葉間,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街坊曾經用它加糖煮沸做糖桂花。但是,在我的記憶里,似乎從來沒有聞到過它的花香。這很奇怪,因為在書中看過介紹,說桂花的香味是很濃郁的。
那株桂花樹沒幾年就死了,大概水土不服,或者在北京的大院里很難養。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
如今,我們的大院都沒有了。前幾年,拆了。
到北大荒插隊的第三年,我回北京探親時,和弟弟一起去十三陵游玩。正是秋天,一進景區大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我從來沒有聞到過這樣的香味,那香味真的好聞,直進肺腑,翻著跟頭似的,泛著沖天的香氣,當時想到的一個詞,就是沁人心脾。
再往里走,甬道兩旁擺著兩排花盆,里面種的是桂花。樹都不高,但那香味真的是格外濃,濃得像一杯酒。沒有風,卻像是被風吹著,緊跟著你,繚繞在身旁,久久不散。
別的樹開花的時候,很多花是很漂亮的,但是,往往越是開得漂亮的花,越沒有什么香味。印象中最為芬芳的是丁香。但是,和桂花的香味相比,還是淡了些。如果丁香像是一幅水彩,桂花則像是一幅油畫,最起碼也是一幅水粉。丁香的花香雅致,桂花的香氣撩人。
四十多年過去了,一想起那年十三陵的桂花,那股香味,似乎還繚繞在身旁。
1986年,我寫了一本表現中學生感情生活的長篇小說。江蘇常熟的一位班主任,將這本書推薦給一位女學生。這位女學生走出了青春期的旋渦之后,給我寫了一封信。
那時候,她正讀高中。從此,我們一直通信到現在。在我的人生中,算是一個奇跡。
更奇跡的是,在她和我通信第二年的秋天,她家鄉桂樹開花的時候,她在信封里夾一些晾干的桂花寄給我。沒有任何一個人,這樣給我寄過桂花;我也從未想起過,給任何一個人這樣寄過桂花或其他的花。或許,這只是帶有孩子氣的舉動吧,人長大以后,會羞于此,或不屑于此吧。
每一年江南三秋桂子盛開的時候,接到她寄來夾帶桂花的信,沒有拆開,就已經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其實,曬干的桂花是沒有什么香味的。我卻每次都能聞得到花香。
前兩年的秋天,她到北京出差。我去接她,她手里提著一個竹簍,里面裝滿的是螃蟹。
我謝過她,心里忽然想起的是,以往每一年這時候她寄給我的桂花。算一算,快三十年過去了。我老了,她也人進中年。
桂花!
在戲劇學院讀書時,老師讓我講講郁達夫的小說《遲桂花》的內容,我答不上來,只記得是一男一女在秋天桂花開時上山的故事。
重讀《遲桂花》,才發現小說中提到杭州的滿覺隴桂花最出名。郁達夫寫:“在以桂花聞名的滿覺隴里,倒聞不到桂花的香氣……可到了這里,卻同做夢似的,所聞到的盡是這種濃艷的氣味。”
今年中秋前后,一連十天住在杭州。桂花打苞的時候,連下陰雨,打落好多花瓣,沒落的花瓣,委屈地團縮著。所以,不要說滿覺隴的桂花,就是西湖沿岸的桂花,都沒有郁達夫所形容的香氣了。
讀郁達夫的舊體詩:“五更衾薄寒難耐,九月秋遲桂始花。”說的還是遲桂花。看來,他對遲桂花情有獨鐘。他借花遣懷,說遲桂花開得遲,卻香氣持久。這是他小說的意象,是我們很多人心底的向往。
我見過園林中種植桂花樹最多的,在四川新都的桂湖。相傳這些桂花樹,都是當年楊升庵(即楊慎)手植。這樣的傳說,我是不信的。
楊升庵在京為官時剛正不阿,因對明武宗、明世宗兩代皇帝直言進諫,遭受貶黜,發配充軍,最后客死他鄉。他顛沛流離的命運,令人唏噓,也令人敬重。植桂花樹于滿園之中的傳說,便讓人堅信不疑。桂花樹,其實是人們感情的外化。
如果趕上桂花盛放的時節,桂湖就像在舉辦一場新嫁娘隆重的婚禮,花香馥郁,如同婚轎和賀喜的人群,從入門處開始,一直擁擠著,摩肩接踵,水流一樣,彌散到園子里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處處都是桂花之香。同別的花香相比,桂花要香就攪得周天香徹,絕不遮遮掩掩,不屑于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和故作姿態的含蓄狀。它是花中的烈性子,迸發如潮,按捺不住,如烈酒。這一點,暗合了楊升庵的心性與品性。
我到過桂湖多次,可惜從未見過這樣的桂花盛景,聞到這樣濃烈的香氣。
今年重陽節之夜,我住在廣東肇慶的鼎湖山慶云寺腳下。還沒上樓,就聞見了撲鼻的花香,不用問,只有桂花才會有這樣醉人的香氣。窗前一棵粗大的桂樹,從一樓沖天直長到二樓的天井,足有百年樹齡。是一棵金桂,密集的金桂花散發出的香氣,可以用得上郁達夫的形容詞了,真正稱得上是濃艷。
夜間下起大雨,驚醒了睡夢中的我。我心里暗想,窗前的金桂,花落知多少,該是一地零落。
早晨推門一看,金桂花果然落了一地。但是,香氣依舊撲鼻。抬頭看看樹上,枝葉間還有那么多的桂花,金燦燦的,沾著晶瑩的雨珠,和地上的落花相互呼應著,一起散發著一股股的香氣。那香氣,配得上郁達夫說的“濃艷”二字。
想起陸放翁的一句詩:“名花零落雨中看。”鼎湖山這棵金桂老樹的落花,也是名花,是我見過的香氣最濃艷的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