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價值何在?托爾斯泰所言有著豐富的啟發意義:
藝術家的目的不在于無可爭辯地解決問題,而在于通過無數的永不窮竭的一切生活現象使人熱愛生活。……如果告訴我,現在的孩子們二十年后還要讀我所寫的東西,他們還要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那么,我就要為這樣的小說獻出我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致彼·德·波波雷金》)
作家厲彥林將自己置身于淄博燒烤動人的煙火氣之中,用充滿煙火氣的文字,書寫當代生活場景中動人的社會民生。他的紀實文學《“淄博燒烤”傳奇》(《中國作家》2023年第八期)讓人產生綿綿不絕的“進淄趕烤”的沖動,引人沉浸于人情、民情與國情,人生、社會與文學的思考,充盈著思想的“明亮”、文化的“明亮”、文學的“明亮”。
這種“明亮”,來源于經過摯情滋養過的思想,是信仰推動、長期思考所達到的豐富頓悟所譜成的一宗闊大的思想。厲彥林是一位思考型的作家,他在《沂蒙壯歌》中反思經濟社會發展快與慢、多與少、好與壞、長與短的辯證關系,在《延安答卷》中思考脫貧攻堅實踐中中國與世界、歷史與現實、執政黨與人民群眾、發展與穩定。與前兩者相比,《“淄博燒烤”傳奇》所寫地域小、時間短,但也因此最為集中。作者實地體驗、深入思考,從小切口入手,寫出大思考、大情懷。“‘淄博燒烤’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餐飲美食的體驗、情感溝通交流的熱烈場景,它更是傳統文化、時尚文化、消費文化等現代城市文化交融交匯的鮮活形態和現場體驗的朝陽業態”,“游客不遠千里趕往淄博不僅僅是吃燒烤,吃的是中國人幾千年綿延不絕的煙火氣,傾情盡享政通人和與返璞歸真的自由、善良、真誠,雖高朋滿座卻無尊卑之分的人情味,那份心照不宣、彼此關懷的平民消費場面,人心所向的人間樂園、和諧社會”。作者觸景生情,浮想聯翩,文思滔滔,不止于一事之論,而是融入一生之感,包含一世之思。他思考淄博燒烤“火”的原因,思考持續“火”的可能,思考“火”的動力,思考這一現象背后、深層的原因;沒有將之簡單歸因于網絡的獵奇與沖動,而是剝繭抽絲,深究其背后的原因,分析特定時間段民眾在心底對幾千年綿延不斷的煙火氣、人情味的執著的尋找,探究當地政府對這種熱情的引導、激發、維護,闡發其中的用心與智慧。在這過程中,作者屢有精到之論,“高質量發展的城市當須站在大市場的時代潮頭,找準供給側和需求側的契合點與興奮點,下好歷史文脈、民風民俗、社情民意、公共治理能力的大棋局,才能不怕別人挑毛病、雞蛋里挑骨頭,才有可能避免斷崖式的砸鍋、毀牌子”;“一個城市的成熟,源于功能的完善、人心的溫暖、文化的積淀和文明的覺醒”;等等,體現出獨到的政治思考力、分析力、判斷力。
《“淄博燒烤”傳奇》字里行間透出作者對自己這些思考的“熱愛”,由衷的興奮溢于言表,有如劉鶚《老殘游記》中講聽眾對王小玉唱書妙境的感受:
五臟六腑里,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作者一定是從中享受到創作的幸福:
在戶外,迎著微微的暖風,頭頂一輪皓月,在優美樂曲伴奏下,不論你來自天南地北,不論民族、年齡、性別、美丑、高矮、胖瘦,馬扎一坐,烤串一把,舉杯互祝,雖是人生第一次相遇,卻一見如故,沒有絲毫的陌生感。
作者在此時筆鋒一轉,寫到年輕時在縣城工作時的場景:
晚飯后家人和朋友,沿著馬路一邊走一邊聊天,大街兩旁都是擺攤的小商小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在這宕開的筆觸中,厲彥林將人生情感的融入社會思考、將自我經歷融入時代發展,所思所想所寫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熱愛。
思想的“明亮”根基于文化的滋養。作者在置身于這一現象之中思考中國式現代化,寫到黨的文化,提到淄博是“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焦裕祿的故鄉,在他看來,治國理政的智慧根源于對“國之大者”的聚焦。這份“明亮”源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深情,作者將之形象地稱之為“老娘土”,“重商文化和淳厚民風是一抔必須同步攜帶的老娘土”,“這次燒烤火爆,見證了涵養文化、厚積薄發的底氣與威力”。淄博燒烤現象中體現出的以民為本、改革、創新、開放、務實、包容,正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會通之處。有了這個底蘊,作者所書寫的情是基于個人之情之上的民情、國情、世情,寬廣、深厚、溫暖。
“淄博燒烤”現象令人深思,《“淄博燒烤”傳奇》的創作同樣富有啟發意義。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曾言,“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提出感情如同果樹之根本,語言如枝葉,聲律如花朵,義理如果實。文學作品這一生命體正如中國傳統文化所講大化流行,核心在“誠”,“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中庸》),作文之旨則是“修辭立其誠”。作者在2023年5月淄博初夏溫度躥到最高的一天,趕往淄博,切身體驗“淄博燒烤”的至味純香、探尋傳奇背后的秘密,這自是其“誠”所在。更重要的是,他是調動起自己數十年的生活積累、實踐經驗、理論積淀來體驗、思考這一現象,這是別人無法可比的“深入生活”,這是其“誠”的力量所在。《“淄博燒烤”傳奇》體現出思想的明亮、文化的明亮、文學的明亮,引人心生對信仰的堅守、對文化的親和,融合成對生命的熱愛,彰顯出與“熱衷于所謂‘為藝術而藝術’,只寫一己悲歡、杯水風波,脫離大眾、脫離現實”的作品截然不同的風貌,也足可為當代文學創作提供豐富借鑒。
(作者系山東省作協副主席、山東師范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