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基于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視野,對“美”這一主題進行哲學思考,形成了獨特的美學思想。在《美的五次沉思》中,他以對話的方式分享了自身對美的深刻認識與感悟,超越了純學識的范疇,展現出個人內心深處的呼喚。他闡釋了以“氣”為核心的“三元宇宙論”,指出了美來自生命的獨特性,明確了美的追求為向美的沖動與完善自身,論證了美在不期而至中降臨,在主客體的雙向互動中實現超越與升華。作為著名學者、詩人與作家的程抱一,對美的命題有著獨特的見解和深刻的認識,并在《美的五次沉思》中對其美學思想進行了宏觀的、整體的闡述,展現出豐富的思想內涵。
一、美之命脈:“氣”的三元結構
在《美的五次沉思》中,程抱一對建立在“氣”的觀念上的“中國宇宙論”進行了闡釋,并從中凝結出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結晶“三元論”?!兜赖陆洝返谒氖轮姓f:“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他指出,中國的宇宙觀建立在“氣”的觀念上。從“氣”的觀念出發,整個生命世界是有機統一的整體,萬物相連、相輔相成。在這其中,“元氣”的位置至關重要,它確保元初世界的整體性,持續地激活所有生命存在,把它們連成一個相互交錯和孕育生成之網,這個網就是“道”。程抱一將老子所說的“道”理解為“至高之虛”(后譯為“元虛”),從“至高之虛”中產生了“一”,也就是“元氣”;“元氣”又產生了“二”,也就是“陽氣”和“陰氣”;而在“二”與萬物之間存在著“三”,它是陰陽二元與萬物之間的“第三元”。對于這個“三”,程抱一分別用道儒兩種思想作出解釋。
根據道家的觀點,程抱一將“三”視為“陰氣”“陽氣”與“沖虛之氣”的結合。“沖虛之氣”從“元虛”中產生,獲得其全部能力,推動著陰陽二氣的和諧運行,使它們發生對雙方都有利的變化,并汲取二者的精華返歸回元虛。正是這種三元的關系產生了萬物,成為萬物存在的模式。程抱一認為:“存在于‘陰陽對子’中的‘沖氣’同樣也存在于萬物之中,并在萬物中注入‘氣’與‘生命’,它使萬物保持與‘太虛’的關聯,使萬物由此得以進入生成、變化和整一中?!?/p>
根據儒家的觀點,程抱一將此三元結構擴展到社會實踐中,提出“天—地—人”的萬物存在模式。根據類比可得,“人”作為“天”與“地”之間的“沖虛之氣”,占據著中心地位,在精神上兼具天與地的品質,在心中具有“元虛”的力量。“人在天地間擁有了獨一無二的尊嚴,因為他在一切造物中處于‘三’的地位。他的角色絕不是消極的:如果天地天生具有意向和意志,人也因生來有精神、情感和欲望而不斷地向著‘神圣的本質’而轉變,而‘太虛’的存在正是其轉變的保障?!彼浞挚隙巳嗽谟钪骈g起到的作用,具有濃厚的人本思想。
追溯美之命脈,“氣”生生不息的運作方式持續地確保了萬物從無到有的過程,推動了“道”體系的和諧運轉,體現出博大的生命原則。
二、美之存在:美的獨特性
對于美存在的條件,程抱一說道:“依我看來,有了獨特性才開始有美的可能?!睋Q言之,美來自生命存在的獨特性。
在程抱一看來,“為了有生,必須讓生命的各種元素各有差異,各種差異演變發展并且復雜化的結果,就使得每個生命存在都具有獨特性”。同時,他指出:“生命法則恰恰要求各個生命存在形成特有的有機整體,同時具有生長變化的可能性。”也就是說,生命存在的獨特性恰與其提出的生命法則相契合。因此,在“氣”生生不息的運作中,具有獨特性的生命實現了從無到有的轉變,構成了豐富多彩的有生世界。當然,事物的獨特性并不意味著不同個體間是孤立的,“每個個體的獨特性,最終只能在面對其他獨特的個體時才有意義,才能得以形成,得以肯定,逐漸得以顯露,也幸虧有其他獨特的個體才能有此個體的這一切,這就是一個開放生命的存在條件本身”。
此外,程抱一在空間與時間的雙重維度中對獨特性進行驗證。一方面,在空間中,每個存在都因自身具有的獨特性得以被覺察和區分,成為不可替代的現時存在。另一方面,在時間中,每個存在體驗過的每個時刻和每一次經歷都具有獨特性,而一切美恰恰與瞬間的獨特性相聯系。美的來臨與顯現以每個獨特時刻的形式存在,這個時刻雖然是短暫的,但每當我們想起這些時刻,都會激起自身強烈的感情與再度體驗美的沖動。也就是說,當美在現時發生時,它能夠使我們回憶起過去的美的經驗,同時呼喚未來更多美的經驗的產生。只要生命還在繼續,向美的沖動便永不停歇。而美存在于向美的瞬間沖動中,這使美能夠持續更新,不斷帶給我們新的感動,這就是“美吸引美,美增加美,美提升美”。
追尋美之存在,生命存在的獨特性將每個生命變成現實世界的“獨特在場”,從而使美成為可能。
三、美之追求:向美的沖動和自我完善
在美的獨特性基礎上,程抱一對“真美”進行定義,指出“真美是生命存在向著美的沖動以及這種沖動的更新”,也就是向美的欲求以及持續實現自我完善的追求。
以玫瑰這一美的象征為例,程抱一認同安吉魯斯·西萊索斯詩中的觀點,“玫瑰無由開了花,因為它開了花;它就那樣自身無憂,也不圖被見”。當玫瑰開始生長時,那種天賜的向美的沖動作為一種不可動搖的意志力推動著它的生長,使它不斷形成自身作為“玫瑰”的特征標記,在趨向美的欲求中逐步實現自我完善。同樣,人作為生命世界的中心存在,也有著使生命趨向美的沖動,他們存在于此不僅是為了活著,還是為追求更高的提升和更加開放的生命,最終形成“面向開放生活”的超越態度。
在程抱一看來,人有著達到“至美”境界、實現真正“開放”的追求,而這主要依靠兩條道路。一是“禪”道?!岸U”道是佛家思想與道家思想的結合,它要求主體“直視客觀世界,不僅觀其表面,而且直至根系。以至于客體對象真正地在主體內心深處產生、生長壯大,主體又以自我返回參與到世界的化成中去”。最終,人與客體世界共生長,擺脫身體的拖累與精神的偽飾,向著世界共鳴完全開放,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物我共生。二是自我奉獻之道。程抱一注重自我奉獻,呼喚以“美舉”展現善的力量,實現自我的升華。他將“殺身成仁”視為儒家的最美品德,揭示個人在為了愛與和平不懈斗爭甚至犧牲生命時閃耀出的美的光彩。程抱一稱之為“美舉”。這種“美舉”不僅能夠實現自我的升華,還能夠喚起他人對愛與美的堅守,在潛移默化間使社會浸潤著愛與美。
探索美之追求,生命存在有著向美的沖動和超越自我的欲求,向往著與宇宙大道實現普遍共鳴的完全開放。同時,美也能夠使人不斷自我完善,實現自我超越與升華,并對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四、美之顯現:不期而至和主客體的雙向互動
在程抱一看來,美是客觀存在的,它是潛在的天賜的允諾,而客觀美只有被主體發現挖掘,在雙向互動中使雙方得到升華,才是真正實現自身的價值。這一過程同樣遵循著“氣”的運動法則,總體可分為以下三個層面。
第一,類比于在“氣”的作用下生命從無到有的不期而至,天賜的美也需要由“氣”激活顯現,在不期而至中降臨。在程抱一看來,中國人早已掌握了這種洞察美的方式。陶淵明曾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見”這一動詞在古漢語中也有“現”的意思,因此詩句便有了雙關意義。詩人在東籬下采摘菊花,而當他抬起頭看向南山時,南山恰好從云霧中顯現,悠然的姿態展現出二者相遇的不期而至,巧合下形成的妙境構成美的獨特時刻。此外,美并不是靜止的、平淡無奇的重復,而是不斷更新與超越,因為每個相遇的時刻都是獨特的,每個美的形象的每次展現都會帶給我們新的體驗與感受。
第二,類似于生命運動在“道”之網中緊密聯系、相互交錯與持續交換,美的各個維度也需要相遇、交錯與相互作用。以畫家塞尚的作品《圣維克多山》為例,首先是亮光與景物的相遇,亮光照耀在山峰、云朵等景物上,使景物煥發光彩,同時也使亮光依靠實物元素顯現出自身的美,構成一副動人景象;其次是目光與景象的相遇,當畫家捕捉到這景象時,其中蘊含的美便被激活,于是美再次獲得了實現自身完滿意義的契機;最后是記憶層面的相遇,當觀者的現時目光與過去目光相連,它在時間維度上喚起了觀者記憶中的美景,同時將現時目光看到的景象聯結過去或想象中的記憶,使美的經驗更加豐盈。
第三,類似于生命在“道”中的相互作用,不同生命在“沖虛之氣”的運作下發生對彼此都有益的變化,美的運作在“沖虛之氣”的作用下同樣展現出三元特征。程抱一強調,觀者與美的相遇既使美獲得實現自身完滿的契機,也使觀者在感受到美的同時追求更高的升華。而這種提升與超越并不是單向的。更確切地說,在兩者的相互作用中,沖虛汲取了兩者的精華,將這種精華融入雙方的變化之中,促進雙方朝著有益的方向轉化。在這個過程中,外界含有美的生命存在作為客體獲得了顯現美與完善自身的契機,人作為主體也能夠在發現、體會美的過程中進入轉化和蛻變,直至與宇宙之意和諧共鳴,感悟生命的真諦,以更加開放的心態面對人生。
揭示美之顯現,當交錯的目光在不期而至的相遇中迸發出閃亮的火花,主客體雙方就能在雙向互動中實現持續的超越與升華。
五、結語
程抱一在《美的五次沉思》中對美的相關命題進行了深刻思考,他追溯美的命脈,闡釋了以“氣論”為基礎的“三元宇宙論”,遵循著博大的生命原則;他追尋美的存在,指出獨特性是事物存在的基礎,有了獨特性才使美成為可能;他探索美的追求,展現出美在自我完善與推動社會進步方面具有的價值;他揭示美的顯現,表明美是主客體不期而至的相遇與互動,在相互交錯中彼此實現更高水平的發展。這些思考體現出程抱一對美的獨特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