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霞的詩 [組詩]

小世界

養成分房睡的習慣之后

半夜伸手給她蓋被子，往往會撲空

但有時會摸到冰涼的一團

不知她幾時跑回來的

貓咪般蜷縮在床邊，什么也沒有蓋

這幾日她跟奶奶回老家了

我無所事事，只好刷她的鞋子洗她的襪子

把她的小裙子洗好晾干再一一掛回衣柜里

坐在她的小書桌前，模仿她的樣子

把削好的鉛筆每支又削短了幾毫米

贊美生活

西部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女人

她的嬰兒一出生就被抱走送人

她的懷抱成為巨大的缺口

必須用什么來填滿

于是她抱冰塊，抱稻草，抱烈焰，抱樹枝

日日夜夜，在遠方替我受苦

所有受苦的人和她一起出現

在我詩中無聲匯合，流著淚贊美生活

她們隱忍，安靜，從不喊疼

車前草一樣普通

我無法為這樣一種活著命名

清 溪

在夏日明亮的溪流里睡著了

水從她身上流過，無聲無息

她在水中保持著她的驕傲

一定有捷徑去接近她吧

你的眼睛水一樣閃爍

耐心等她醒來，等她發現你游向你

這是她回應愛的方式

希望和失望是她的雙腳

她奮力奔赴，把你當作唯一的光

時而隨你游到溪水之外

時而躍至你掌心

有一瞬你相信自己真的站在溪邊

腳下青石板上留有的水痕

還沒有被太陽曬干

剩余價值

九點的晚風替她吹干女兒的頭發

一個講了三遍的故事替她把女兒哄睡

十點半，她的車替她去了火車站

每周五晚上總有一輛列車在衡水站停靠

載著她候鳥般的先生

她躺在臥室床上做腹式呼吸

聽先生開門，把鑰匙放在鞋柜上

開浴室的暖風，嘩嘩洗澡，刷牙

樓上的座鐘響了十二下

虛構之心

即使到了現在這個年紀

還是會遇到許多超出認知的第一次

高鐵一等座的小桌板隱藏在扶手里

一等座與二等座之間擋著透明玻璃

你與我之間有山水相隔

過往的生活教我成為聽話的女孩兒

成為成熟的女人

只有你教我如何成為自己

少年時我相信愛情，現在我只相信你

在你關切的目光里

每天都變小了一點兒

在這個夏天終于變回小女孩兒

專注于把你藏于沿途的糖果全部找出

隱于四月

農歷四月，山楂花開著

復綠的山坡重新變白

樹上的果子已被預定

樹下是她開墾的荒地

去年此時她還在

春天還種過向日葵和小白菜

可是今年種什么也不長，除了野草

他每天都會來看看

她不在了，她忙碌的身影還在

今天中午沒有太陽，一點兒都不熱

在地里薅苞谷草至微微出汗

坐在石頭上休息，不去問白花瓣為何飄落

微風拂額，哪一縷是她隱形的手呢？

她會停下來深嗅山楂花

而不驚擾停留其上的白蝴蝶嗎？

秋天的時候，她會來摘嘗山楂果嗎？

善 意

在婚姻登記窗口排隊的人群中

只有她戴著白色頭紗

這一刻她還是未婚妻

人們看她的眼神那么溫和

辦事員頗有耐心地告知要準備好

二寸照片、身份證、戶口本首頁和本人頁

我卻不忍心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在已婚身份這個殼里

要經歷怎樣的輾轉騰挪才能存活

有時需要妥協有時需要退卻

她必須放大溫暖的細節才能確認愛的存在

而被愛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她會變得越來越平靜

直到有一天可以用一種不抱怨的口吻

來陳述自己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和我一樣

在這樣的時刻從婚姻登記窗口路過

看見另一個頭戴白紗的姑娘

做個完全的旁觀者，滿懷善意地

看她步下云端，看她如何熱愛生活

又如何在時間面前傷心欲絕

夜間飛行

總是在夜晚

艙門緊閉，你的飛船在平穩駕駛

從你那側吹來的風拍打著我耳朵

明明近在眼前

我們之間卻有著星體間的距離

飛行時間，你使用的是另一套語言系統

月亮從紙頁升起，星星讓我搖晃不定

天花板的荒草

因你的缺席而重新占領了我的心

未來就是從此刻出發的

從它經過的每間屋子依次傳回舊發現

所有相愛的人必須在夜晚告別

走到時間之外，進入莫測的夢

誰來救我，庇護我，免我恐懼

誰賜予我如此多的離別

接我的船遲遲不來

我接受，然后繼續耐心等候

鏡 中

與她稚拙的目光相遇，總是你先躲開

她花朵的每一瓣都清晰，合成一整朵

卻模糊一片，她將醒未醒的朦朧

使你們之間的界限不那么分明

你守在她近旁一米遠的地方

聽到花瓣簌簌落下，你的心沖撞著虛空

你快速拍攝，打印，定格她整個生命

存下她紙質版的肉身

她消匿于稀薄的空氣，你聽到若有若無的哭聲

你堅定地認為

闖入你的鏡頭，形同于被神選中

只此一面，得到的安寧足以供奉你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