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的書法 [九首]

雪松的書法

你能感覺到這些字正在停下來

慢慢地落定（陽光正亮）

仿佛草深及膝

仿佛小鳥均勻地呼吸

蒼藍的墨跡。泥土的課業

字上的星空，邈遠亙古

字上的枝葉，紛紛飄落

落在一陣風中

而非一張紙上

落在清晰的塵世

而非黃河岸邊

徐徐緩緩的“仁者壽”

像兒時老屋的穿堂風

三兩詩句，積雪的退海之地

一個個被縮小了的村莊

像一名孤兒

蜷縮成一團，明亮、細瘦

胳膊伸出了劫難

睫毛撲閃出笑談

這些字：大地書寫

這些字：行走的親戚

這些字：我是漢人趙雪松

——我看見了路旁的枯草

吼 山

群山在我身后

唱著一支《夕陽之歌》

但其實沒幾座山：膠山、鳳凰山

雞籠山、鴻山

大多排成一行，仿佛麥田里迎面跑來

兒時雀躍的伙伴

只有吼山一峰獨恃

平原闊遼，直抵東方大海

抿嘴一笑

以前想你

總見你站著靜靜微笑

后來我想你

模樣變了。羞澀不定

再后來想你，好像你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種空氣，一份鎮定

你始終年輕，這不大可能

和我一樣老去，又難以置信

如果你老了，我記憶中的

20歲的她，又是誰呢？

人的一生，不過是戀情常存

不過是心上人的抿嘴一笑

一陣雨

我和我戀人身上都有一陣雨

沒帶雨具

剛從山上下來，走到人多的

集市

途中遇雨，但心里早已淋濕

在樹林、草地、山坡上

那親吻沒頭沒腦，沒完沒了（有時慢條斯理）

愛撫和擁抱，早已像曠野的暴雨

將我們澆透、淋濕

一陣雨兜頭兜腦

發出“咯咯……”的歡笑

她張開雙臂好像要從人群中飛走

我倆也試著往弄堂屋檐避雨

可是來不及了，里里外外都濕透

好吧，再篤也篤（落）不到哪里去了

——那就把兩人身上愛的喜悅

一起和街上的壞天氣狂風暴雨中

透明的雨珠分享，分享吧！

黃 昏

黃昏是我家樓下沒有的郵政局

黃昏是正在讀的一本書

《饒宗頤在廣西》

我曾經走進去：綠色的柜臺

想把一封信變成一場擁抱

一次秘密幽會

稻田水明亮，幾只白鷺飛掠

曠野的不知名，再次

撥動空氣的琴弦

生活在久遠年代的江南

黃昏湮沒在塵封的房間地板

是那里的一行星星的腳印

我眨眼睛

在我眼中另外有一雙

我亡友的眼瞳

孩子臨睡前喊爸爸

孩子在臨睡之前喊爸爸，爸……

三歲的孩子和六十一歲的長者同時在喊

“爸爸……爸爸——”

天黑了

世上的父與子之間

天一直都是黑的，始終漆黑

黑暗的牙牙學語

漫漫——長夜

田野之歌

我手捧一只布谷鳥

坐在田野中間

在田野深處

五月的風把一本書上的詩句

吹拂

那鳥鳴聲讓村莊重現，濃蔭密遮

但那村莊已消逝

鳥鳴喚醒

人身體內的消逝

枝頭，墻前到處都是

這是五月正順流而下

鳥鳴聲似乎知道了我眼睛里正讀到什么

我曾經讀到了空曠和寂靜

我讀到的寂靜，田野仍在讀

春 節

每晚這個時間段

有點習慣會想你

不難過，也不高興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

明天，是過年

我倆的被遺忘增長

我倆的悲傷又大一歲

一切看來原封不動

房間是一個人。外面黑夜

是另一個人

渴望愛情，也許是去往絕境的旅程

我的表現差強人意

表面的平靜，促使人拿了一本書

卻忘了書名。要是能讀上一兩頁

能聽得見詩歌就好了

事實是我什么也聽不見

什么也看不見，雖說眼睛大瞪

耳朵張開，卻一無所獲

你仿佛是那無邊的寂靜

人們稱之為生活的深淵——

也許，年數在某個地方

也觸動你。你也會手取一本書

而不知書名。熱騰騰的茶盅

咖啡杯。一個命定的聲音。

我來了。離別曾使我熱血沸騰……

山泉水

淙淙的山泉……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躲藏在

大地山林茂密隱蔽處

只為夢想的月亮的一半澆灌

披散一頭神仙的秀發

遠離人類所在

一朵雨中幽蘭

每當逝去的午后窗口

有戀愛路過

一雙手，回憶之手

就為清涼和芬芳掬起

淙淙的山泉

我好像，好像遇見了誰的眼睛

誰的好奇的嘴唇

我又往前了一步

但并沒有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