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夜晚(組詩)

日常

我們只是這樣重復，單調的日常

在地下鐵，聽一種普魯士藍，來自秋天，顯然

那些從我們身上褪去的，也一幀一幀掉落

在鄭州的街道上，并且發不出一絲聲響

日子越過越薄

你知道，未來的日子里，會有雪落在平原上

像母親手中抖落的香灰，輕輕地覆蓋在

我們已知和未知的事物上，那么重又那么輕

蠟燭已經完全熄滅了，黑夜中

那些亡者是否會伸出手臂，像兒時一樣

為我命名一座山脊，只是離別的火車總要開啟

多少次我回溯記憶中的小屋

往返于落雨的屋檐、長滿苔蘚的石磚之間

紫金山公園的湖邊，荷花依然盛開

在這樣夏天的傍晚，我重復走在

道路兩旁，已二十年有余

我確信這種日常，已經深入

我的體內，并阻止我傾斜的欲望

禮拜日

“千樹萬樹梨花開”，你朗讀到這些句子時

鄭州的街頭已經有雪落下來，它們覆蓋在

逝去的親人身上，有時重，有時輕

這些天，愛被反復提及

當我開始深入具體的生活，從菜場挑選出

一個完美的番茄，或者沿襲

父親的習慣，沿著城p0D1nG01XLXpLzdMaq9TbTq079dgbIEXABbyf01pri4=市的河流

走走停停，這樣冷的冬日，比起離群索居

我更想談論那些瑣碎的日常，例如

在世紀歡樂園蕩秋千，在出租屋里修水管

當我們相互依偎時，整個世界就向我們展開

我們沉默時，火里就升起美妙的修辭

雪

屋外有雪落下，我開燈前

周遭的環境，除了雪，都是暗淡的

你坐在庭院里，攤開手掌，向我展示

此刻落在你掌心的雪，它幾乎在一瞬融化

然后有更多的雪，落下又融化

一如日子被磨盤碾過，沒有聲響

這些天我盤旋在夢境中，有時醒來

不見你，不辨虛實，任由屋里的燈

拉長我的影子，我的沉默

十二月已來，我的身體仍保有

夏日的痼疾，我總是想起，朱紅門框背后

折疊的我們的十年，自我們離開后

那些記憶，就如同街上的梧桐

一夜入秋

如今，風往南方吹，吹過邙山

我們試圖翻越歲月的洪流

在一種虛無之外

捕捉到更多的雪花

過春天

一筆接著一筆，我的母親筆下

有了連綿的山意，多年來，

她從未到過桃花嶺，盡管每晚她都會提前探知

月亮的圓缺，人生也是如此，

她道，沒有停下手中剝豆子的活計。

這些年她邊走邊經歷風聲的捶打，

多半是我和弟弟，在她嘴里，

這來自春天的冷意，同月亮一道

拉長她的眼尾、眉梢，河南或者河北，

在長久而緘默的鄉村，忍耐是一種美德，

提及春風，

春天就生在我母親腫痛的關節里，她眼中的

鏡花、水和月就開始衰落，開始它們斑駁的一生，

她是否因生育而擺脫春天？

滾燙的雨滴滴落，黎明般的柴火燃燒，

我們的母親生活在這里，

北方的蒿草地，分享我們的痛苦，

多數是食物，而我母親擁有的手藝不過是

將她認同的滋味加入菜中，酸甜苦辣咸，

人生也是如此，我的母親說，

她熟諳此道，分出兩種生活之咸。

她輕易地寬恕任意一個春天，

然后期待起更多的春天。

春天以及春天綠色的修辭，

我深知，提及新綠，

她對春天已了然于胸。

落雪的夜晚

在重復的修辭中，那場灰綠色的雪

還在下，落在熟悉的街道上

你伸出手掌接下落雪，一如撫摸

自己延伸的肢體

你曾經愛我

盡管枕頭底下的淚水，曾穿過父親的身體

匯聚成我腳下的湖泊，穿越這種潮濕

是一種艱難的旅程，特別是那些風箏線

越拉越緊，第一次你帶我放風箏

是在春天，你教我辨認油菜花、薺菜和馬齒莧

你教我這世間的規則——暴力不等于愛

于是，我縮回折花的手

學會用文字記錄和占有美

我不能說太過遙遠的事

我不能在睡醒后，將你從手掌中打撈起

你曾抱緊我，用沉默的語言

使我化身為溫順的綿羊，后來我也學會

用沉默對峙

這種言語的暴力，伴生在我和弟弟周圍

母親，當我在你面前

展示裸露的身體

你是否記起，那個下雪的夜晚

盡管我們現在兩手空空

昨夜房間很空

昨夜房間很空，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我敲響房門，重復開燈的動作，

然后海棠依次綻開，

展示它們內心的無限。

回憶起那些歲月，

你坐在庭院里，向我招手。

中國北部，雞蛋的價格完成一次漲落，

我們的日子，那么鮮艷，

碼放在集市中，

你的呼吸圍繞我，周而復始，

有時沉默也掩埋著我們，

我們躺下，四肢隨水流淌，然后醒來，

拆解纏繞的頭發，

憑借詞語微小的名義，我們相愛，

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是我的延伸，

你觸碰什么，什么就化為烏有。

又回到雨水泛濫的季節

又回到雨水泛濫的季節，

我們圍攏在燈火下，

分享往日的記憶，

如雨水般潮濕，

四周寂靜，唯有爐火慢慢燃燒，

不時有人放置水果，

經過烘烤，蘋果、橘子的香氣

在屋里蔓延，

從我們身上流淌出的幸福，

正在此刻，穿越云層，

再次輕輕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