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或星夜史（組詩）

皖南池沼

那口半月形的村落池沼

宛如人類心臟

它任取不竭的深淵性質，讓群山的條條青龍

都飛來吸飲

它有力的搏動

在月夜，有著世間最仁慈的溫柔

婺源

被獨特的星宿照耀

那些神秘的光

像稀疏的金色稻谷

積累、散顯在漆黑微凹的硯池里

冬晨燦爛的旭日

讓我，讓石巷內那匹矯健靜立的石獅

投出長長影子

平橋上，穿棉襖的男人

他碗中白粥的熱氣

在斑駁暗紅舊匾的注視中

散在剛醒的

鎮子藍色溪水的上空

直覺

我有溪水的直覺

山頂宏偉的石頭祠堂遺址

它與夜空的密語

在我聽來，群星般清澈

但我并未記錄，也從不插話

在偉大浩瀚的

各類生命體之間

我只是緘默地、盡情地

享受這個星球深藏的美

古老的日光

春深了，更加茂盛的草木

簇擁著孤零零、還未最后坍塌的破敗祠堂

豎立未倒的方形石柱、圓形木柱

仍在呈現“天圓地方”的祖宗觀念

日光，以其古老的熱力

在催促萬物生長

在催促這間破敗的人世建筑盡快消解

重新回歸——翠綠的自然

夜的疑問

看見的夜

是暈漾開來的

中國之墨——

墨錠在哪

硯臺何形

是誰磨制

又由誰，蘸此夜墨

運行奇異巨筆

書寫

何種內容的

神秘文字

包涵世間一切神秘

凝視一泓碧清的山溪

想象其無限放大

就是波動不歇的

藍色海洋

聆聽一只胡蜂的聲音

荒寂的山麓小廟內

便頓時充滿

初春的嗡嗡新雷

自然，包涵世間一切神秘

當然，感受這神秘，要取決于

你的想象、你的熱愛，以及誕生這些的

——你的心

一個人的一生

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他手提一盞燭火燈籠

在夜晚溪水內部

慢慢消逝的……快速回放

——這種快速，恰似一顆微紅的流星

在永遠陌生的南方漆黑天宇，一劃而過

火

火，焚燒族譜、殘信、古字畫

火也焚燒

世上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火，隱退又顯現

火，強勁、漠然又無比仁慈

在細雨中

在被遺忘的古屋里

火

是我熟悉的、一張舊友的

微晃面容

月亮

因為人間宿命的痛與憂

天地之巨蚌

便育出

這么一大顆

明晃晃的銀質珍珠

井的前世

我看見的井

是遺落大地的

一角星空

井水中的殘星

和探進來的祠堂影子

輕輕碰撞

我便聽見

銀質的

魚的

古老、清脆細音

古樟

新安江邊的詩人泉子說：

一棵樹不是一棵樹

而是從大地深處翻滾出來的

一個綠色巨浪

眼前的這棵古樟，應該更甚、更厲害

它樹葉上的露珠

是夜晚滿天的繁星

它從地底拱起的巨根

成為橫跨南方兩省的起伏的山

漫漫長夏

那種寂靜塵世間我極其熟悉的暑熱和空曠

籠罩

我站在它門口的這間

幽暗的鄉鎮煙酒店

童年就是這樣的

南方烈日下街巷切割的強烈陰影就是這樣的——

又悶，又熱

像望不到盡頭的漫漫長夏……

星空融解

墨藍的星空，每個黎明之前

都會溶解在我們的溪水之中

所以，南方的溪水，永遠波光粼粼、銀星閃閃

永遠有著星空的清澈和無窮神秘

東方古籍

墨藍的弧形星空，無窮無盡的祖先漢字閃爍神秘

這一卷早就印刷完成的東方古籍

以其深淵般的、開放又拒絕的姿態，期待誰讀？有誰在讀？誰能讀懂？

月亮的引力

月亮巨大的引力

是玄黑色的

它引導南方的李白

進入永恒的水

進入水中那銀色斑斕的詩之宇宙

因為渴得太久

火焰熱烈的龍窯

因為渴得太久

便一躍，潛入黑暗湖中

瞬間：一條燙紅童年的

金色肉身閃電

永遠印刻在

南方水的夢境、我的夢境

星空

墨藍巨龍，在人類的頭頂奮力游躍

它局部的身體，就是盛夏夜空

太熱了，巨龍止也止不住濺綻的顆顆汗滴

形成了此刻：晶瑩閃亮的漫天星光

群山

青色的巨波，青色的巨浪，在白晝凝固

月下，它們就波動、騰越

騎波者，感受到胯下扭動不竭的生命熱力

他馴服著這些青色、桀驁的巨型神獸

讓它們免于莽撞，被迫地，馳騁向東方

小房子

人山人海

人聲鼎沸

人潮洶涌

……

哦，地球

這間

藍色、孤獨、寂靜的

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