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門宴》“斗卮”訓釋商榷

［摘 要］ 《史記》經典篇目《鴻門宴》中的“斗卮”通常注釋為“大酒杯”，關于這一注釋特別是“斗”的意義歷來有爭議?！妒酚洝凡煌姹咀⑨尲罢撐难芯砍晒斜容^主流的觀點有二：其一，斗為量詞，則斗卮為約2100毫升的酒；其二，斗為大酒杯，則斗卮為一大斗酒。針對以上兩種觀點，結合出土文物、文獻等，再次佐證明確《鴻門宴》中“斗”為量詞。各版本文獻注釋時可以采納最新研究成果，在有充分證據的基礎上精確詞義、注釋嚴謹，才能更好地理解文義。

［關 鍵 詞］ “斗卮”；文物；注釋

《鴻門宴》作為《史記》經典篇目，其中“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瘎t與斗卮酒”，一般注釋“斗卮”為“大酒杯”。這一注釋從20世紀80年代起至今爭議不斷，本文結合各家訓釋觀點為“斗卮”正名。

一、“斗卮”之“斗”歷來注解

首先，最早關于“斗卮”之“斗”的解釋來源于清代李笠撰寫的《史記訂補》卷二，“則與斗卮酒。案：卮受四升，不得云‘斗卮酒也’。豈謂與之一斗或一卮未定之辭乎？然上云‘賜之卮酒’，下云‘卮酒安足辭’，此非泛言可知；上文‘項伯見張良沛公奉卮酒為壽’、《魏其侯傳》‘竇嬰引卮酒進上’與此一例。斗蓋衍字，《漢書·樊噲傳》曰‘賜之卮酒’，賜即與也，而無斗字”。李笠根據前后文及《漢書》內容之不同，認為“斗”為衍文，后世學者多不認同，但《史記會注考證》［1］《史記（韓兆琦譯注）》［2］引用了此說。其次，“斗卮”注釋為大酒杯。這一意義最早來源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項羽本紀》‘項王曰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斗卮者，卮之大者也，與下文彘肩言生意同”。多數注釋采取這一說法，如姚傳彬［3］、《史記》（韓兆琦譯注）給斗卮注釋時、《白話史記》等翻譯時［4］均采用此說法，這一訓釋是主流訓釋之一。此說法中“卮”是酒杯這一意義基本沒有爭議，但“斗”字意義依據注解最直接的翻譯為“大”，《漢語大詞典》“斗”義項之一為“比喻事物之大”，“斗卮”并非比喻，斗不能直接解釋為大，因此“斗”字意義爭議偏多。

說法其一，“斗卮”中“斗”是動詞，意思是“飲”，持此觀點的為黃家忠，“斗是名詞活用為動詞，應讀dòu，作‘飲’字解，等于‘斗酒會’‘斗酒吟詩’的‘斗’”。“‘則與斗卮酒’，應理解為‘則與飲卮酒’，譯成現代文就是：‘（左右的人 ）就把一卮酒遞給（他）喝’?！保?］這一訓釋混淆了斗、鬥兩字的用法，斗（dǒu）、鬥（dòu）兩字共同存在于古代，后共同簡化為今天的簡體字“斗”，斗（dǒu）和容器量詞等有關，鬥（dòu）和打斗、奮斗有關，古代二字不能混用。《鴻門宴》中的斗為容器量詞，等同“斗（dǒu）”。

說法其二，“斗卮”中“斗”是舀酒器，持此觀點的有鄂海鵬［6］、鮑華明［7］，其觀點為：“斗”義項之一舀酒器，卮是飲酒器，所以斗在這兒名詞用作動詞，意思為“舀酒”，“則與斗卮酒”可翻譯為“就給他舀了一杯酒”。此觀點采用的是“斗”字甲骨文字形體現意義的活用。但根據上下文，此處“賜酒”與下文“生彘肩”皆是有意為難樊噲，如果只是“舀一杯酒”并不能體現此用意。

說法其三，“斗卮”中“斗”是大酒杯，持此觀點的有徐世文［8］、王伯祥［9］。徐世文認為，“在古代，斗和卮各是一種盛酒的器皿，只是大小不同罷了……說成‘則與斗卮酒’，其實，就是‘則與斗酒’的意思……所以‘斗卮’不是‘大卮’‘大酒杯’的意思，而‘斗’才是大酒杯”。王伯祥認為，“斗，酒器之大者。就是《詩·行葦》‘酌以大斗’的斗。今俗猶管大酒杯叫‘酒斗’。斗卮酒，一大斗酒。卮音支，酒器”。

說法其四，“斗卮”中“斗”是量詞，持此觀點的有啟星［10］、裘錫圭［11］、葛友高［12］、潘飛［13］、孫正慶等［14］、李娟［15］。此觀點是目前流行的注釋之一，孫機的《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和黃金貴的《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辯考》也均認同此說。但對于“斗”的容量大家解釋不盡相同，啟星、裘錫圭、葛友高、潘飛、李娟認為是2100毫升，孫正慶認為是10000毫升，陳國仁［16］論文未解釋“斗”字，但提及樊噲喝了4000毫升酒。同時李翰文整理的《史記》翻譯為“侍衛就給他盛滿一斗酒的大杯”［17］，也用此量詞意。

“斗卮”注釋為“大酒杯”，“斗”為量詞或大酒杯，目前是比較通行的說法。以目前銷量較高的韓兆琦譯注“三全本《史記》”為例，注釋中的“斗卮”首先采用了段玉裁的注解“大酒杯”，后又引用了李笠及裘錫圭先生的注解，但此句又譯為“旁邊趕緊遞給了他一大斗酒”，似又采納了“斗”是大酒杯這一意義，前后矛盾，可見“斗卮”這一意義仍存在疑惑。

二、“斗卮”正解

（一）“斗”字詞義演變

“斗”甲骨文字形像一把勺子，“晚商至春秋中期的銅斗為挹酒器，銅勺為挹水器，斗和勺在器形及功用上都有明顯的區別”［18］?！对娊洝ば⊙拧ご髺|》中有“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斗”為挹酒器；且形制有大小之分，以“湖北隨州葉家山M27西周早期青銅斗為例，口徑3厘米，通高4.6厘米”［19］70，其容積大約為32毫升；“山東滕州前掌大M120西周早期青銅斗，口徑4.8厘米，通高7.8厘米”［19］73，其容積大約為112毫升，《詩經·大雅·行葦》中“酌以大斗”，大斗除柄長三尺外，更有可能強調的是容量之大。商周時期斗為挹酒挹水之器，同時也具備獻祭之用。［19］57

發展到漢代，以《史記》為例，“斗”有多種意義。為名詞勺可以挹湯，如《張儀列傳》：“乃令工人作為金斗，長其尾，令可以擊人……廚人進斟，因反斗以擊代王……”“斟”字形旁為“斗”，結合本句可明此“斗”由挹酒挹水擴大為挹湯。由挹酒器引申為量糧食的器具，《田敬仲完世家》：“民以大斗，行陰德于民，而景公弗禁。”進而又引申為量詞，與糧食搭配，《淮南衡山列傳》：“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笨膳c酒搭配，《淮南衡山列傳》：“計食長給肉日五斤，酒二斗?！边@一量詞用法與“斗”字名詞用法并不能完全區分清楚，量糧食的器具名詞斗與“一斗粟”的量詞斗本來存在扭結現象，其中一種情況即為量名混沌。［20］同時，出土的漢代文物中有諸多糧食量器，如漢景帝陽陵博物館藏陜西省西安市漢景帝陽陵從葬坑出土的一斗十升的青銅斗。與酒有關的名詞飲酒器“斗”有用例，但卻未見實物。2006年出土的西周晚期莊白召陳夔紋柄斗形器形制與挹酒器斗都有柄有斗，但較之其他挹酒器而言，柄短斗大，王帥老師認為應將其從挹酒器斗中區分出來，列入“爵”類［21］，暫且可作為飲酒器“斗”的文物例證，有助理解斗從挹酒器引申為飲酒器又引申為量詞這一演變過程。

（二）“斗卮”為“一斗酒”文物佐證

雖然“斗”字在《史記》中有大酒杯這一意義的出現，但《鴻門宴》中“斗”為量詞更合適?！岸贰彪m然可以用作大酒杯，但漢代常用飲酒器是耳杯，“沛公不勝杯杓”中杯即為耳杯；“卮也是漢代常用的飲器”“畫像磚上有持卮者”［22］，“沛公奉卮酒為壽”文中自注證明卮為飲酒器。同時，山東省臨沂市蘭陵縣博物館收藏有西漢龍首柄玉斗，器形小碗口、龍首柄，可助理解文中劉邦贈予亞父的玉斗。“卮”有學者注釋為“一種玉制飲酒器皿”，但從出土文物形制來看仍為挹酒器，而非飲酒器。同時各位主張量詞的學者有1972年發掘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有實物“斗卮”為證，且容量約為2100毫升。

葉舒憲先生在王國維先生二重證據說的基礎上提出中華文明探源的“四重證據法”，其中特別強調第四重證據，即考古實物和圖像。他認為，“目前，（人類學的‘物質文化’研究）這一潮流在世界范圍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拓展局面。在這個學術轉型過程中，文學研究的陣營變化相對落后于史學研究，從事文學批評的多數學者對方法問題沒有自覺的思考和創新意識，習慣于從作家到作品的分析套路，難以將文學現象背后的文化脈絡問題彰顯出來，更不習慣在文化的無意識層面去做深層探究”［23］。誠如葉舒憲先生所言，文學作品注釋中運用考古實物和圖像能更好地理解文本。因為古典文學作品與現代社會本身有隔閡，同時注釋語言的模糊性會讓讀者產生誤解。本文“斗卮”王伯祥等注釋為“大酒杯”，“大”是一個模糊概念。筆者曾經做過一個調查，讓學生選擇大酒杯的容量，多數學生依據自身生活經驗選擇200毫升或500毫升。同時這一直觀感受也影響到了學生對文本人物形象的深入理解。有學生基于200毫升或500毫升的酒量，同時結合下文的稱謂“壯士”，認為項羽對樊噲從開始就只持贊許之情。但結合前文樊噲不請而闖入，同時結合下文“生彘肩”，可知項羽對樊噲的闖入并非只有贊許之情。將“則與斗卮酒”翻譯為“給了樊噲一卮2100毫升的酒”，這一表述較之“大酒杯”這一籠統的表述更能領會項羽對樊噲的態度，是對其闖入的一種不滿和打壓。一口氣喝下相當于4瓶礦泉水的酒，形象地塑造了樊噲勇猛的性格，和下文“生彘肩”以及“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相呼應。以文物實物佐證的2100毫升這一精確的數字會在模糊的文學世界中體現精確的力量，會讓學生更深刻地領悟樊噲的勇猛。項羽面對樊噲的闖入，雖連呼兩次“壯士”，首先是不滿，在借“斗卮酒”和“生彘肩”試探打壓后，最終樊噲的勇猛氣勢讓他真正佩服。正是在這樣一番不動聲色的較量后，樊噲的言辭才能比前文劉邦更有勸說的力量，才能真正讓他打消疑慮之心。

經過梳理，《鴻門宴》中的“斗卮”解釋為“約2100毫升的卮”更符合歷史和文意，更能突出樊噲這一重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并能推動文本情節發展。各《史記vgaAdo1DQwJb4zgbA33ecAh4BBWCq/9g7Qb0dwQDnYc=》版本為“斗卮”做注解時可以采用這一觀點，雖然注釋首要的原則是要尊重故訓，但若已得到學界普遍認同的新說也應為文獻注釋所采納。

三、結束語

從最早的清代李笠訓釋“斗蓋衍字”，到“大酒杯”及“斗是量詞，斗卮為一斗酒”，《鴻門宴》“斗卮”訓釋一直存在爭議。目前《史記》版本各家注釋中常見的“大酒杯”“斗為量詞”兩個注釋都具有模糊性。酒杯多大才是“大”？量詞“斗”的容積到底為多少？且“斗卮”的大小直接影響讀者理解項羽對樊噲的態度及樊噲這一人物的形象特征。通過梳理《史記》各個版本對“斗卮”的注解及學界的相關討論，結合出土文物、文獻等研究成果表明，《鴻門宴》中“斗卮”這一意義注釋為“約2100毫升的卮”更符合文意。將“四重證據法”運用于文獻，結合出土文物的精確注釋，不僅能引領讀者突破歷史時空束縛，形象感知鴻門宴的具體宴飲細節，更能真正理解勇猛樊噲出場對于整個故事情節推動的重要意義。

讀者閱讀理解鑒賞文獻文本的工具之一是文獻注釋，注釋作為解釋文獻的字句具有重要作用。訓釋工作者在尊重常用故訓的基礎上，應積極采納得到學界普遍認同的新學說、新方法、新理論。訓釋文獻要不斷創新，才能避免以今律古，進而準確客觀地還原文本的歷史語境，幫助讀者正確理解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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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陜西學前師范學院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陜西省“十四五”教育科學規劃 2022年度課題“新課標背景下中小學通用語言文字教學研究”（編號：SGH22Y1385）；陜西學前師范學院“專業認證背景下漢語言類課程教學改革與實踐”（立項號：23JG005Z）；陜西學前師范學院“2023年度校級課程思政示范課程和教學團隊”（立項號：11119009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蘇瑞琴（1980—），女，漢族，山西孝義人，副教授，研究方向：訓詁學、漢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