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生之覺悟與有生之事業(yè)

中國古代最有名的小說《紅樓夢》結尾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是一切無意義的象征。最有名的戲曲《桃花扇》里也有一首點明主旨的曲子：“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是講明代滅亡之后，那些曾經在明代做過官、反對過閹黨的文人士大夫再次到了南京，發(fā)現(xiàn)國破家亡，南京已經是一片斷瓦殘垣了。把人生意義寄托在男女情愛或者家族盛衰上不靠譜，把人生意義寄托在社會進步上也不靠譜。那什么是靠譜的呢？這點，陶淵明最知道。

陶淵明有一首《榮木》我很喜歡。榮木就是木槿花，古人認為這種花的壽命只有一天，所以又叫它瞬華，就是一瞬間的芳華。陶淵明覺得，我們人生就和這種花一樣，那么脆弱，那么渺小，那么難以把握命運！那我們人生的意義在哪里？

陶淵明神奇的地方在于，他沒有添加任何新的東西，只是把榮木的生命用不同的敘述方式說了兩遍，就顯現(xiàn)出了同一種生命具有有意義和無意義兩種可能。

第一節(jié)他說“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他說這朵花早上還在炫耀自己的花朵，晚上就已經凋落了，因此生命對于它就像是一個笑話。第二節(jié)他換了一種說法，他說“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這次，這個榮木一大早就知道自己晚上要凋落，所以它在嘆息，在思考，這一生要做什么選擇。你們看，死亡催促榮木產生了對于意義的思考，它就變成了意識的主體，而不是臣服于死神的蕓蕓眾生。所以它進行了一個主動的選擇：“非道曷依？非善奚敦？”也就是圣賢之道當遵循，勤勉為善是本心。陶淵明的邏輯比較奇怪，他的邏輯不是有好報才行善，而是既然生命短暫虛無，就干脆去做我認為對的事吧。陶淵明的選擇用民間的話來說，叫作“但行好事，莫問前程”，用葉嘉瑩先生的話來說，叫作“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誰能看見前面有夢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