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比克羅夫特對莫萊蒂的批評

【摘要】比克羅夫特批評了莫萊蒂經濟方法論的不足，認為中心-邊緣等級系統具有再-銘寫霸權文化中心的問題，經濟決定論簡化了世界文學的復雜性。他還批評“世界文學體系”并非全世界文學的總和，存在排斥前現代文學和以西方現代小說為中心的局限性。他試圖通過生態方法論和“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超越莫萊蒂的局限性，為世界文學研究探索新的路徑。相較于其他學者，比克羅夫特的批評更加全面深刻，但存在未深入辨析莫萊蒂與二維關系等理論的關聯，未明確指出“世界文學體系”的空間局限性、合理化莫萊蒂局限等不足。

【關鍵詞】比克羅夫特；莫萊蒂；世界文學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4-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05

在《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和《世界文學的生態》中，亞歷山大·比克羅夫特從方法論和基本觀念層面批評了弗蘭克·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理論，指出其經濟方法論與“世界文學體系”的局限性，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生態方法論與“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本文從比克羅夫特對莫萊蒂的批評入手，辨析經濟方法論與生態方法論、“世界文學體系”與“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探究比克羅夫特批評的價值與不足，試圖為思考何謂世界文學、如何研究世界文學等問題提供一些啟示。

一、經濟方法論與“世界文學體系”的局限性

在《世界文學猜想》一文中，莫萊蒂明確指出他“想借助的第一個假說來自經濟史領域里的世界體系學派，它認為國際資本主義是一個同與異共存的系統”[1]44。他將世界文學和國際資本主義對應起來，認為世界文學如同世界經濟體系一般，是一個同異共存的中心-邊緣等級系統，即“世界文學體系”。莫萊蒂還改造了弗雷德里克·杰姆遜的二維關系，提出外國形式、當地材料和當地形式的三維關系，并通過這種三維關系闡釋了“世界文學體系”單向的運行機制。在中心-邊緣等級系統內部，中心文學將自身作為特定社會關系的抽象表現的文學形式介入到邊緣文學之中，邊緣文學通過借中心文學形式的“外債”生產文學作品，中心文學因此可以如同浪一般地同化充滿差異性的邊緣文學。

（一）中心-邊緣等級系統與經濟決定論

比克羅夫特認為莫萊蒂“提出了關于文學體系與經濟體系之間關系的較為成熟的視角”[1]99，基于世界經濟體系和軸心勞動分工等理論形成的經濟方法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但還存在較為嚴重的缺陷。

莫萊蒂經濟方法論的中心-邊緣等級系統可能會產生再-銘寫霸權文化中心的問題。在這一系統中，“中心文學向邊緣文學輸出，邊緣文學受中心文學影響，處于被動地位”[2]31，二者的地位并不平等。中心文學被賦予同化和決定充滿差異性的邊緣文學的權力，可以通過文學形式不斷鞏固和強化自身的中心霸權地位。邊緣文學被認定無法僅憑自身的材料和形式創造出世界文學，由于必須借中心文學形式的“外債”而始終處于中心文學的霸權之下。邊緣文學似乎可以通過創造新的文學形式并將其介入中心文學的方式，成為新的中心并獲得霸權地位，但這不可能在世界文學的中心-邊緣等級系統中實現。因為“世界文學體系”分工和世界經濟體系勞動分工的完美對應，中心文學的霸權地位并非被文學形式決定，而是由其經濟體系的中心地位決定，文學形式只是維持和增強中心文學霸權地位的工具，處于世界經濟體系外圍的邊緣文學不可能僅憑文學形式擺脫邊緣的命運或成為世界文學的中心。

莫萊蒂的經濟方法論將經濟當作世界文學的決定性因素和直接動因，認為世界經濟體系決定世界文學、世界文學是世界經濟體系的完美對應。位于世界經濟體系中心的文學“天然地”處于世界文學中心-邊緣等級系統的中心，掌握創造文學形式和介入邊緣文學的權力，并持續再-銘寫自身的霸權文化中心地位，消解邊緣文學的非邊緣化努力和差異性。非世界經濟體系中心地區的文學“注定”只能是邊緣文學，其獨特的差異性被中心貶低和同化，難以擺脫中心霸權的控制或成為新的世界文學中心。然而，中心文學“永遠不可能同化掉當地的形式，因為當地的形式的根基在于當地的物質現實”[3]183-184，也無法完全同化邊緣文學，同化不是世界文學的唯一機制。世界文學并非世界經濟體系的完美對應，經濟不是世界文學唯一的決定因素，世界文學不完全由經濟決定，經濟因素在不同的環境中對世界文學的影響有所差別。比克羅夫特因此批評莫萊蒂經濟方法論的經濟決定論簡化了世界文學的復雜性，弱化甚至忽視了語言、政治、文化、宗教等其他因素對世界文學的獨特作用，只能在一定程度上闡釋世界文學的部分情況。[4]18-19

比克羅夫特洞察到莫萊蒂經濟方法論的中心-邊緣等級系統的再-銘寫霸權文化中心的問題以及經濟決定論對世界文學復雜性的簡化。但比克羅夫特從方法論層面對莫萊蒂的批評仍有不足之處，例如他未深入辨析杰姆遜二維關系等理論對莫萊蒂的影響，這可能有損于其批評經濟方法論的全面性和深刻性。

（二）排斥前現代文學與西方現代小說中心論

在比克羅夫特看來，莫萊蒂依據經濟方法論提出的“世界文學體系”或許應該被表述為“世界-文學”體系。“連字符”表明“世界-文學”體系并非全世界文學的總和，只是“文學”在以西方為中心的“現代經濟世界”中生產和流通的體系。比克羅夫特據此批評了“世界文學體系”排斥或不能涵蓋前現代文學的時間局限性和以西方現代小說為中心的局限性。

比克羅夫特認為“與卡薩諾瓦的世界共和國一樣，莫萊蒂的模式有時間上的局限性”[1]100。在莫萊蒂看來，世界文學是現代世界的產物，前現代文學處于“世界文學體系”之外。比克羅夫特注意到莫萊蒂有意識地運用“世界文學體系”觀照過去時代的文學，但認為他只是試圖運用前現代文學證明“世界文學體系”的有效性并擴大該體系的適用范圍，未能突破“世界文學體系”的時間局限性，無法有效地闡釋同樣可以被稱為世界文學的前現代文學及其生產和流通。然而，比克羅夫特卻未結合莫萊蒂的三維關系展開細致地批評。“世界文學體系”的三維關系強調現代文學形式表現特定社會關系并伴隨資本流通介入其他社會的功能，這種關系發生在哥倫布大交換和工業革命之后，前現代文學因不符合這種條件被排斥在世界文學之外。比克羅夫特批評“世界文學體系”無法容納前現代文學的時間局限性包含了前現代的時間和空間維度，但未明確指出由經濟決定的具有霸權色彩的“世界文學體系”難以全面準確地涵蓋和闡釋現代的所謂邊緣文學甚至中心文學的空間局限性。

比克羅夫特雖然肯定“按照莫萊蒂式的模型在盎格魯-法蘭西本土以外的地區解釋小說（正如我們所知那樣的）發展問題的迫切重要性”[1]99-100，但還是批評排斥前現代文學的“世界文學體系”存在以西方現代小說為中心的局限性。莫萊蒂的“小說”即伴隨現代資本主義發展而產生并表現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西方現代小說。“世界文學體系”與世界經濟體系的完美對應賦予西方現代小說以世界文學的中心地位，甚至將世界文學和西方現代小說等同起來，并借此確立了西方文學的中心地位。邊緣文學只有通過接受中心文學的西方現代小說形式的介入才有可能生產出世界文學作品，其獨立生產世界文學的可能性以及未受介入的小說文學的特殊價值被否定。盡管莫萊蒂一再強調僅以小說為例，并非只有小說才能成為世界文學，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將西方現代小說與西方資本主義關聯起來，并將其當作世界文學最流行、最具代表性的文體。比克羅夫特對“世界文學體系”的西方現代小說中心論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忽視空間局限性的缺陷，但由于未深入辨析“世界文學體系”容納或闡釋中心和邊緣文學其他文體的局限性，仍然存在忽視空間局限性的不足。

二、生態方法論與“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的

超越性

比克羅夫特的生態方法論和“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試圖超越莫萊蒂經濟方法論和“世界文學體系”的局限性，探究經濟、政治、宗教、文化、語言等因素對世界文學的獨特作用，探討世界文學與其所處環境或生態之間的復雜關系，囊括全世界文學生產和流通的總和，平等對待從古至今不同時代、地區或文體的世界文學。

比克羅夫特借助生態學的方法和觀念提出了世界文學的生態方法論。生態方法論否定莫萊蒂的經濟決定論，強調世界文學固有的復雜性，認為世界文學在與其所處生態多種獨特因素的相互作用下形成并在各因素多種綜合作用的影響下形成不同類型。世界文學生態中的每一種因素都可以通過不同方式在不同層面發揮其獨特作用，并非經濟方法論所認為的只能受到經濟因素的決定和支配，也不像“經濟體系中的各種投入——土地、勞動力、資本——可以通過貨幣表示價值的方式來使它們彼此等價”[4]18。經濟不一定是決定因素，所謂的中心文學無法僅憑經濟優勢和文學形式處于中心霸權地位，邊緣文學不會僅因經濟劣勢被固定在邊緣位置并被迫接受中心文學形式的介入。即使世界文學的確存在與世界經濟體系完美對應的情況，但這也只是世界文學的一種類型，在其中經濟也絕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比克羅夫特因此再次否定了世界文學中心-邊緣等級系統和經濟決定論的唯一性和絕對真理性，為世界文學研究提供了更符合世界文學復雜性的生態方法論。

比克羅夫特依據生態方法論取消了莫萊蒂“世界-文學”體系的連字符及其與世界經濟體系的完美對應關系，認為世界文學應當是平等地囊括全世界文學及其生產和流通的“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承認在人類歷史上起作用的文化力量的多個中心和多種體系”[1]101，否定單一中心的壟斷，重新審視了“世界文學體系”所謂的中心文學和西方現代小說的霸權地位，強調不同時代、區域和文體的世界文學的獨特價值，注重世界文學與其所處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的“世界”不等于“世界文學體系”的“世界”，而是從古至今由政治、經濟、社會、宗教、語言以及文學等因素構成的各種類型的文學生態。比克羅夫特將在不同類型生態中生產和流通的“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大致分為城邦文學、泛城邦文學、世界主義文學、民族語文學、民族文學和全球文學六種類型。比克羅夫特還將莫萊蒂的“世界文學體系”視為民族文學的一種情況以及當代文學與其環境之間關系的表現，這再次證明了“世界文學體系”的局限性。由這六種文學構成的“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雖然無法真正地窮盡世界文學的所有情況，但至少在理論設想上可以平等地涵蓋從古至今不同時代、地區和文體的世界文學，有助于認識和闡釋復雜的世界文學。

三、對比克羅夫特批評的評價

除比克羅夫特外，帕斯卡爾·卡薩諾瓦、克里斯托弗·普倫德加斯特、埃弗蘭·克里斯塔爾、喬納森·阿拉克以及弗朗西斯卡·奧西尼等學者也批評了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理論。

卡薩諾瓦和普倫德加斯特從方法論和基本觀念兩個方面批評了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理論。卡薩諾瓦批評莫萊蒂將世界文學視為一種“體系”，同樣否定世界文學與世界經濟體系之間的完美對應關系，認為世界文學與“由伊曼紐爾·華勒斯坦極大發展的‘世界體系’之間是存在區別的，后者在我看來不太適用于我所說的文化生產空間”[1]10，將世界文學視為各民族文學在其中競爭地位和權力的相對獨立的“空間”[5]30。卡薩諾瓦還批評莫萊蒂的中心-邊緣等級系統沖淡了世界文學的不平等特質和文學權力的暴力性，將中心-邊緣文學的介入-妥協模式修正為壓力-競爭模式。普倫德加斯特在《協商中的世界文學》中質疑莫萊蒂運用世界體系學派理論方法研究世界文學的合理性和有效性，認為“將這種世界史長時段空間研究運用于世界文學的思想的方式并非是直截了當一清二楚的”[1]25，批判“世界文學體系”對世界文學的簡化，提出世界文學在民族文學內部和之間的協商對話中形成的觀點[6]32，還認為世界文學不止西方現代小說一種，民間文學、傳統文學和現代文學均屬于世界文學。但卡薩諾瓦仍然屬于世界文學的經濟方法論，普倫德加斯特試圖放棄經濟方法論，但未能提出新的方法論，僅提出了協商的世界文學觀。相較于二者，比克羅夫特在批評莫萊蒂經濟方法論和“世界文學體系”的基礎上，提出了更符合世界文學復雜狀況的生態方法論和“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甚至極大地彌補了卡薩諾瓦和普倫德加斯特世界文學理論的不足。

在《“想想，冷靜地……”》一文中，克里斯塔爾通過西班牙語美洲文學質疑了莫萊蒂以小說為中心的“世界文學體系”的正確性和有效性，認為“文學和經濟平行關系的設想也許在某些例子中起作用，但在另一些例子中卻可能失效”[1]68-69，批評了莫萊蒂的文體局限性、西方文學的中心地位和三維關系的妥協性，肯定詩歌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以及邊緣文學的創造性和獨特價值。阿拉克同樣批評了三維關系的妥協性，還指出“世界文學體系”的“核心早于邊緣：在華勒斯坦那里是空間性的東西，在莫雷蒂這里則成了時間性的”[1]74，存在忽視邊緣文學對中心文學影響等缺陷。奧西尼在《世界小說之鏡中的印度》中強調莫萊蒂以小說為基礎的三維關系的易變性質和空間局限性，認為這種理論模型忽視了本地讀者的作用，不能真實地呈現南亞次大陸的文學狀況。三者還修正了“世界文學體系”的部分缺陷，但整體上沒有超出莫萊蒂的理論框架。他們也未深入批評莫萊蒂的經濟決定論和探討其他因素的獨特作用。相較之下，比克羅夫特超出了莫萊蒂的理論框架，創造了新的方法論和基本觀念。但他僅將“世界文學體系”融入“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之中，沒有進一步修正“世界文學體系”，或未深入辨析這一體系如何表現當代文學的生產和流通，而只是將其看作民族文學的一種類型。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比克羅夫特對莫萊蒂的批評、生態方法論以及“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的價值，合理化了莫萊蒂的局限和不足。比克羅夫特的批評也不如三位學者通過實際案例展開論述那般細致。

相較于卡薩諾瓦等學者對莫萊蒂的批評和修正，比克羅夫特從基本觀念和更深層次的方法論層面對莫萊蒂局限性的揭示和超越更加全面和深刻，即使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也依舊可以為認識世界文學現象和研究世界文學問題提供啟示。致力于探究世界文學復雜性的生態方法論和“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為世界文學研究提供了較為可行的路徑，值得人們繼續思考。

參考文獻：

[1]張永清，馬元龍主編.后馬克思主義讀本·文學批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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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毅斌，男，山西晉城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