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拿著鐵鍬不斷向下挖土,爺爺抱著富貴,暮色一片,遠處是流淌的九陽河,眼前是老槐樹,野花盛開,微風襲來,帶著一股美妙而又惆悵的芳香。
爺爺緩緩地將富貴放入坑里,他臉上的皺紋像山的紋路,淚順著不同道路滑下來,滴在地上,融入黃土里。
我替他擦去淚,牽起爺爺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他一步一回頭,期待耳畔響起熟悉的狗吠聲。走著走著,他便笑了。我想,他此刻忘記了富貴,真正地忘記了。
富貴是馬戲團的第一個成員,是團里的老大哥。此外,還有爆竹、悟空。
富貴的背上,有一塊圓形的金色瘢痕,遠遠望去,像一塊金幣,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爺爺說,就叫他富貴吧,吉利。
那時候,爺爺的腦子還清晰,記得許多往事。
富貴是從狗肉鋪買回來的。路過集市,它與我對視,那雙清澈如泉水的眸子,散發著獨特的光澤。我像被莫名的力量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我不知不覺地哭了,哭得驚天動地。爺爺把我拉到他的身旁。他看著我,又看著眼前的富貴,和老板討價還價后,花了150元將富貴買下。
富貴從此成了家庭里的一員。那年,我6歲,富貴3歲。
它機靈,聽話。夜晚,我們躺在院里吹風,看月亮。大人們說著家常,我們一群孩童去田野里,拿著玻璃瓶,捕螢火蟲。富貴就跟在我們身后,守護著我們。
田野響徹著知了、蟋蟀和麥浪組成的交響樂。忽而周遭安靜,一個身影逐漸變大,快要蓋過我們。我們不敢出聲,忽而一聲熟悉的叫聲讓我們松了口氣。我們跟著富貴離開,它的影子,像一堵厚實的、安穩的墻。就是那一夜,我知道了富貴可以站立的本事,也知道了,那天夜晚,我們的身后有只可怖的野豬正對我們虎視眈眈。
富貴站立的本事越來越熟練,可以踮著腳跳躍、翻轉、跳舞。那段日子,我家歡笑叢生。飯桌上,富貴有專屬的位置。但它從不坐,只是靜靜地待在屬于它的角落。
遇見爆竹那天,也遇見了悟空。
爺爺拿著魚竿在九陽河邊釣魚,我架起了火,富貴嘴里叼著枯葉。一切準備就緒,靜候肥魚上鉤,用炭火烤魚,肉嫩而鮮香。
富貴的尾巴搖曳著,步子前移,靠近槐樹。它起先只是小聲哼哼,后來叫出聲,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好奇心驅使我蹬著樹墩,抓住樹干,三兩下上了樹。四處觀望,看見鳥窩里有一個破殼的蛋,一個小腦袋正轉動著。風勢洶涌,鳥窩就快要沿著樹端落下,我急忙將它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下樹。
它探著小腦袋,嚶嚶喚著,還未睜眼。爺爺顧不上烤魚,帶著我和富貴回家。回家路上,一只小猴子站在馬路中央,時而撓頭,時而抓癢,用弱小的身軀攔住我們的去路。它一直跟著我們回到家,進屋后它不認生似的,蹲在我肩頭。
我用竹編和野草給小鳥編了個窩,這就是它的家了。
爺爺掘土,抓出YvZFZRL2a6F9wOQNo9vf5Q==蚯蚓,細細地喂養。
養鳥容易。但養猴,爺爺不敢輕易決定。夜里,他側過身問我:“阿奇,你覺得我們應該養它嗎?”我沉默許久,看著屋外的繁星,以及猴子安靜的身影。我對爺爺說:“養吧,也不缺它一頓飯?!?/p>
于是,在日復一日中,小鳥和小猴一一長大。小鳥是鸚鵡,我在書上見過,火紅的翅膀,烏黑的尾,像春節燃燒的爆竹,便叫爆竹了。爺爺最愛看《西游記》,最愛孫悟空七十二變,小猴便名為悟空了。
爆竹會學聲,常常學著我們的口頭禪,逗得大伙哈哈大笑。悟空愛看戲,只要是戲曲頻道,它就挪不動眼,連飯也顧不上吃,整日學電視里的一舉一動。爺爺索性托人給悟空做了套戲服、面具,它欣喜極了,抱著爺爺的臉,親了兩口。這是悟空對旁人表示喜愛的唯一方式。
富貴、爆竹、悟空,便成了我和爺爺的馬戲團。我們彼此陪伴,度過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直到某天,爺爺摔倒了。醒來時,爺爺記不起許多事了,連我也一同忘記。
他看著我,問:“你是誰?他是誰,我在哪兒?”“我是阿奇,爺爺?!蔽椅罩氖郑讨蛔寽I落下來。他嘴里只喚著麗芳的名字。
麗芳是奶奶的名字,她已走了許多年了。
我知道,爺爺得了病。他的記憶時好時壞,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的群山,說筍子開了,說河里有螃蟹,快去抓。
富貴、爆竹和悟空也意識到爺爺老了。它們時常以自己的方式表演著一出馬戲,爺爺看了,只是傻樂,然后便會忘記了。
沒過多久,是爺爺的生日。
我決定給爺爺一個奇特的禮物。我在屋里用竹子搭一個架子,用繩子反復串連,像一張雜亂的網。我還用電視節目反復教授爆竹和悟空,爆竹趴在我頭上,悟空倚在我肩膀,它們都饒有興致地學著。富貴則一如既往地用站立來表達。它們各自有各自的站位、走向。我用錄音機錄下音樂,當作背景。
爺爺生日那天,來了許多小孩,他們圍著爺爺,坐成一排。待音樂響起,馬戲團開始獨特的表演。爆竹在網上輕巧地穿梭,嘴里發出迷人的音樂。悟空在竹竿上倒立,眾人一頓驚呼。倏地它落地,又騰空,那身衣裳讓悟空顯得頗為專業。富貴則如伴舞一般,上演了一出只屬于我們的好戲。
音樂結束后,眾人沸騰,響起徹耳的鼓掌聲。他們都祝爺爺生日快樂,壽比南山。爺爺只是微微點點頭,淺淺微笑。夜晚,爺爺清醒了。我爬上他的床,趴在他肚子上。許久沒在他懷里入睡了,兒時他總愛這樣哄睡我。
他問:“奇奇,爺爺要是哪天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你會怎么辦?”我說:“我會一直照顧爺爺。”他拍著我的背,送來一絲微風。我們在這夜晚溫和的氛圍里,進入夢鄉。
那天,是我見到爆竹的最后一面。
一切和往常一樣,沒什么區別。爆竹從窗戶飛了出去,展開的翅膀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直到許久,天快陰沉下來,我也沒見它回來的身影。
我出門尋找,在馬路上看見了爆竹。它小小一只,像團無處飄零的棉花。它的嘴里,銜著絢麗的野花。肚子上,一根鋒利的簽子穿過,血直流。我捧著它,哭了許久。
我將爆竹埋在了離家不遠處的竹林里。生前,它最愛去那兒游蕩。
有人上門讓我將悟空送走,說有人舉報我們擅自養猴。他說,會將悟空送到動物園,那里,它有同伴,也有專人照料。思量之下,我只好妥協。
悟空像有預感似的,下車時抱著我,死死也不松開,直到我吹響一聲口哨——這是我和它之間的暗號。它這才松開,漸漸從我視野里消失不見。
夜晚,我看著天花板,好像它們都還在我身邊。閉上眼,就是熱鬧的景象,好像馬戲團仍舊完整,大伙都還在。屋外有身影晃動,一定是悟空回來了,我猜想。但我沒起身,我心里在說:“悟空快走,快走,我還會去看你的?!北亲右凰?,淚水流作兩行,打濕枕頭。
當爺爺意識到爆竹和悟空都相繼離開后,他沒有我想象中的悲傷,反而異常平靜。
漸漸地,我的個子越來越高,而富貴的身子骨卻越來越差。它的腿動彈不得,我蹲下來,摸著它的頭,與它進行著無聲的交流。
后來,富貴無法進食。臨走前,它的眸子依舊清澈明亮,就像我們剛相遇時一樣。它趴在爺爺懷里,用最后的力氣伸出舌頭舔著爺爺的手臂。
槐樹搖晃著身子,落葉飄下,落在我頭上。我牽著爺爺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忽而天空綻放著五彩絢麗的煙花,爺爺眼里星星點點充滿著興奮與喜悅。我把頭靠在爺爺肩頭,一幅動人而又清晰的畫卷映射在眼前。
我知道,明天將要來臨,今天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