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全稱是“中華文明起源和早期發展綜合研究”,是繼國家“九五”重點科技攻關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之后,又一項由國家支持的多學科結合研究中國古代歷史與文化的重大科研項目。經過參加工程的二十多個學科的四百多位學者共同努力,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取得了顯著成果:對中華文明起源、形成、發展的歷史脈絡,對中華文明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和發展過程,對中華文明的特點及其形成原因等,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
2018年5月28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公布了“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成果,指出:“距今5800年前后,黃河、長江中下游以及西遼河等區域出現了文明起源跡象。”據此,西遼河文明與黃河文明、長江文明并稱為中華文明三大源頭,西遼河文明這個概念正式提出。
西遼河地區人類文化遺存豐富,隨著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西遼河地區文明因素在中華文明起源中的重要地位也在得到不斷的印證,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指出:“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的一連串問題似乎集中地反應在這里,先秦前如此,就是以后,‘從五胡亂華’到遼、金、元、明、清許多重頭戲都是在這個舞臺上演出的”。(《淺談東山嘴》,載《考古》1984年第6期)越來越多的研究也表明,西遼河文明區域文化單元演進路徑在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結構中具有典型意義。
遼河是我國七大江河之一,是東北地區南部最大的河流,遼河有兩個支流:東遼河與西遼河。西遼河是遼河的上游,也是遼河的最大支流,由南源老哈河與北源西拉沐淪河在通遼市開魯縣境內匯合而成,在歷史文獻中曾與西拉沐淪河合稱潢水、遼水或大遼河。西遼河干流流經開魯縣、科爾沁區、雙遼市、昌圖縣四個縣區,在遼寧省昌圖縣長發鄉福德店村與東遼河匯合為遼河干流。西遼河整個流向是由西向東,沿河兩岸地勢平坦,廣泛分布著山丘草原和黃土丘陵地貌,氣候干旱,暴雨集中,植被不良,水土流失嚴重,河流含沙量較大。地處大興安嶺東南麓和燕山北麓夾角地帶的西遼河流域,大體上位于東經117°—123°,北緯41°—45°之間,銜接東北平原、華北平原和蒙古高原的三角地帶,同時也是中原農耕區與北方游牧區的交錯區域。西遼河地區屬于歐亞大陸草原通道南緣東端,瀕臨北太平洋西岸,特殊重要的地理位置意味著古代的西遼河地區,處于連接中國南北和溝通世界東西的交通要沖,因此成為多種經濟類型交錯、多種民族成分雜居、多種文化元素薈萃的中心帶之一。
西遼河文明是一個以西遼河流域為核心的相對獨立的區域文化單元,位于中原農耕文化、北方草原文化、東北漁獵文化三大文化板塊的結合部,是多民族成分雜居、多種文化元素薈萃之所。自古以來,這里就是溝通東西南北的“大驛站”,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熔爐”,特定的自然地理條件和人文歷史因素相結合,便造就了這里相對獨立的區域文化單元——西遼河文化。作為區域文化單元,西遼河文化的核心區基本明確,大體上涵蓋內蒙古自治區東部通遼市、赤峰市、河北省承德市、遼寧省的朝陽市、阜新市、沈陽市、鐵嶺市、吉林省四平市等地區,其邊緣模糊,難以清晰界定。
西遼河文明研究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西遼河文明的演進路徑在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結構框架內具有典型意義。
遠古時期,萬年以上的文化根脈
西遼河早期文明的研究幾乎與中國百年考古學同步,幾代考古人的辛勤工作,取得了豐碩成果。西遼河流域人類活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萬多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已經發掘的考古學材料有翁牛特旗的“上窯遺址”。進入新石器時代,已經發現的考古學材料有:距今約9000年的“小河西文化”、約8000年的“興隆洼文化”、約7000年的“趙寶溝文化”、約6000年的“紅山文化”、約5000年的“小河沿文化”,形成了較完整的考古學文化序列。進入新石器時代的西遼河流域先民發明了原始農業、開始定居、建造房屋、飼養家畜、燒制陶器、磨制石器和玉器,文明因素不斷積累,加快了邁向文明社會的腳步,為我國一萬年的文化史提供了堅實的考古學材料的支持。
上古時期,“文明太陽升起的地方”
正如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研究成果所指出的:距今5800年前后,黃河、長江中下游以及西遼河等區域出現了文明起源跡象。各區域文化都是土生土長,獨立發展,呈現出“滿天星斗”的局面。各區域文化之間又存在遠距離文化交流的現象,在距今5000年左右,形成了早期中國文化圈。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結構特征在源頭就有表現。西遼河文明、黃河文明、長江文明同為中華文明源頭。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指出,遼西地區的考古發現把中華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年,這里可謂是“文明太陽升起的地方”(《中華文明的新曙光》,載《東南文化》1988年第5期)。
中古時期,“大中華”的歷史里程碑
公元907年,唐朝結束,中國歷史又進入一個多政權并立的階段。公元916年,契丹人耶律阿保機建元稱帝,遼王朝開始崛起于西遼河流域。遼王朝全盛時期幅員萬里,“東朝高麗,西臣夏國,南子石晉而兄弟趙宋,吳越、南唐航海輸貢。”(《遼史·地理志》)雄踞中國北方二百余年,開啟了中國歷史上“大中華”的歷史新階段。

遼王朝提出了自己是“中華正統”的理念,在觀念上認同“中華”,主動融入中華文化共同體。如此一來,就打破了前此站在中原王朝角度,以萬里長城為界,“內中華而外夷狄”的格局,把中華的地域推廣到長城以外的廣闊地域。遼王朝還崇儒學,行科舉,設州縣,興農業,實行南北面官制,把有效政令推及更廣大的邊疆地區,對中國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繼起的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認同并傳承了遼王朝“中華正統”的理念。蒙古人建立統一中國的元朝,修史以宋、遼、金三家并為正統,傳承而來的元朝“中華正統”的地位當然毋庸置疑。
近古時期,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收官之作
明朝嘉靖年間,駐牧嫩江流域的蒙古人科爾沁部來到西遼河流域,從此,這里有了“科爾沁草原”的名稱。女真人努爾哈赤崛起,與科爾沁部蒙古人聯盟,打敗了明朝,建立了清王朝。清王朝的建立最終完成了由遼王朝開啟的大中華的歷史進程;最終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最終完成了“古代中國”疆域的整合,奠定了今日中國的版圖。在清王朝建立和鞏固的過程中,科爾沁部蒙古人做出了重要貢獻,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滿蒙聯姻,使得蒙古諸部成為大清皇室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盟旗制度的實施,使北方草原成為大清王朝牢固的北疆長城。科爾沁部蒙古人參與了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收官之作,科爾沁文化在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添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現代時期,新中國的奠基之戰——遼沈戰役
以攻打錦州為核心的遼沈戰役,是解放戰爭中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遼沈戰役的主戰場是在東北地區,戰爭的勝負直接影響到東北的控制權。這一戰役殲滅了國民黨重兵集團,解放了東北全境,為平津戰役和淮海戰役的勝利創造了良好的條件,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奠定基礎。
縱觀西遼河區域文明演進路徑,與中華民族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相始終,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結構中重要的一元。實證了習近平總書記于2019年9月27日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中所講到的:“我們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我們悠久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我們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造的,我們偉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同志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總結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五個突出特征:突出的連續性、突出的創新性、突出的統一性、突出的包容性和突出的和平性,并在此基礎上論述了“兩個結合”的重要意義。使得我們能夠充分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深厚資源,探索創新,構建中國式現代化的形態。
依據習近平同志上述深刻論述,解讀西遼河文化區域演進路徑的文化特征,可以清晰地顯示其在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結構中的地位和作用,彰顯其所具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五個突出特性。
悠久歷史的連續性在西遼河文化中表現尤為明顯。史前時期,新中國幾代考古學者的辛勤工作在西遼河地區已經確認的考古學文化構成了一個基本完整的序列:從距今一萬多年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各階段的考古學文化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序列,實證了西遼河地區一萬年的文化根脈,豐富、完整的考古材料也為中華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提供了堅實的考古學材料支撐。
進入歷史時期,這里成為多民族共有的家園,從春秋時期的山戎、北狄,到戰國時期的東胡、匈奴,再到后來的烏桓、鮮卑、契丹、蒙古、女真、滿族,各民族你來我往,或建立與中原王朝對峙的政權,或建立統一中國的王朝,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留下了多民族共創中華的深刻痕跡。

突出的創新性是西遼河文化的顯著特征。西遼河流域新石器時代,早在8000多年前,就已出現以有肩石鋤為代表,伴以大量夾砂陶器的地域性興隆洼文化。當時代演進到距今五六千年的紅山文化時,東至遼河,北迄西拉沐淪河,南達燕山南麓,西到張家口附近的遼闊地區,先民們創造了具有一定規模和獨特的東山嘴祭壇、牛河梁“女神廟”、積石冢群。“在我國其他地區還沒有發現相應時間的類似遺跡(壇、廟、冢結合)”(蘇秉琦:《 遼西古文化古城古國》,載《文物》1986年第8期)。值得一提的是,在牛河梁遺址中也已體現出天圓地方的思想。唯玉是葬的習俗貫穿紅山文化時期,其墓葬都出土了大量玉制的壁、環、圭、箍、鶚等,三星他拉玉龍、胡頭溝豬龍的發現,使華夏民族龍的圖騰史推溯到五千年前;8000年前的查海遺址,出土了石塊擺塑巨龍,成為“龍出遼河源”最有利的佐證;興隆洼遺址中發現了碳化的栗和黍,黍類栽培植物亦有可能發源于西遼河流域,“這是中國文明起源的重要標志”(《遼西古文化古城古國》)。目前學術界一般仍以城市、文字、金屬器和禮儀性建筑,作為進文明社會的具體標志。而西遼河流域所發現的眾多文明因素,也打破了固有的文明框架,許多不解之謎在紅山文化中可尋其蹤,將西遼河流域與中華文明起源緊密相連,獨特的墓葬習俗、玉、石等因素也讓我們探尋文明起源有跡可循。
融合就是創新,各歷史時期的北方民族均敬慕中原文化的高度文明,學習移植,為我所用。結合本民族的具體情況,改革創新,如契丹人建立的遼王朝,學習中原王朝的制度,實行一國兩制的南北面官制度,以南面官制治漢人,以北面官制治族人。元朝是多民族融合的重要時期。“清承明制”,清王朝在政治制度與機構等方面沿襲中原政權舊制,思想文化承襲以儒學文化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和價值觀念。
各民族的交流、融合,使得西遼河流域多種經濟形式并存,漁獵、牧業、農業、手工業等各業并舉,加速了文明的進程。民族融合趨勢下,各民族自在的文化浸潤,為西遼河流域帶來發展與進步,“遼代以后,在中國的北方不僅僅西遼河地區的經濟文化發展起來,而且在北方大地的許多地方出現了多元多民族的全面發展的新格局,它使中國社會和中華文明的發展進入了新的時代”(吳鳳霞:《金代以前西遼河流域古代民族文明發展述略》,載內蒙古民族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漢文版]1996年第2期)。

考古證實,黃河流域、長江流域、西遼河流域,都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呈現出多元性色彩。但中華文明起源又表現出統一性,即以中原為核心,各區域文明向內匯聚,中原文明向外輻射,對周邊文明產生深遠廣泛影響。蘇秉琦先生曾經用“滿天星斗”來形容中華大地上的文明起源,“滿天星斗”并不意味著中華文明起源是各自孤立的,他提出的中國考古學六大文化區系類型學說,便是將各區系聯系起來。各區域文化既獨立發展亦相互交流、借鑒,中華文明形成便是周邊文化融入中原文化多元一體化的過程。今天,中華文明起源中蘊含的“統一性”因素被更多的考古資料所證實。
在整個歷史時期,統一是歷史的主流,是歷史發展的方向,盡管統一的程度、力度和主體民族各有差異,無異都是中華文明統一性的典型表現。統一性更是西遼河文化的突出特征,各歷史時期的北方民族深受中原王朝影響,認同中華,以中華后裔、中華正統為榮。
契丹人建立的遼王朝與中原北宋政權對峙,提出了遼政權為“中華正統”,表明其認同中華,主動融入中華的意愿。之后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蒙古人建立的元王朝,滿人建立了清王朝,在堅持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同時,又都堅持自己“中華正統”的身份,統一性不僅僅表現在統一政權的建立,還表現在文化上融入大中華文化圈的理念。
中華文明是開放包容的,在其漫長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中華文明內部及其與外部文明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從未中斷。包容性則是西遼河文化天生的特性,新石器時代,各種文明要素加速流動,亞洲東西和中國南北幾種生命力旺盛的古文化在西遼河地區交流匯聚,這里成為兼容世界東西、吸納中國南北文化的大熔爐。新石器時代中晚期,中國形成南北兩大玉文化區域,南有良渚,北方則是以紅山文化玉器為主導、被譽為“中華文明的直根系”的紅山文化,出土的各類玉石、玉雕、玉器,所體現的敬天崇祖、崇龍尚玉等中華文明中的重要元素跨區域匯聚、廣泛融合、深入傳播,逐步得到中原大地的廣泛認同,從而形成整個中華文化的共同信仰。考古學家郭大順曾表示,紅山文化時期的“彩陶之路”是草原絲綢之路的前身。從不斷出土的紅山陶器中發現紅山彩陶紋飾一直在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吐故納新,紅山文化的陶器中,有具有東北地區新石器文化共有特征的夾砂灰褐陶、裝飾壓印紋(多“之”字形)或刻劃紋的筒形陶罐,也有受南方新石器文化影響的彩陶和泥質紅陶,特別是祭祀用的陶器大都是泥質紅陶或彩陶器,它們在紅山文化中共存,甚至共見于同一件器物上,體現出鮮明的兼收并蓄特性(王哲、李士萌:《紅山“火花”閃耀在世界文明的星空》,載《中國報道》2023年第7期)。
西遼河地區位于中原農耕文化、北方草原文化、東北漁獵文化三大文化板塊結合部。本就是多種文化元素薈萃、多種民族成員雜居、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大熔爐,包容性是其必然的屬性,西遼河流域熔鑄了各民族的文化元素,匈奴、東胡、鮮卑、契丹、奚族、女真、蒙古、滿族等眾多北方民族在此繁衍生息,它們的興起與衰落幾乎都與西遼河地區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多種文化交融匯聚,兼收并蓄,為統一多民族國家形成與發展做出了應有的貢獻,作為西遼河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科爾沁文化更是被譽為“民族文化融合的活化石”。
和平性則是西遼河文化溶于血液中、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多民族雜居之地,包容共存、和合共生早就成為共識。各民族建立的政權為爭奪生存空間和資源所進行的戰爭,不是歷史主流,人民對和平的期盼,才是文化的主旨。北宋與遼簽訂《澶淵之盟》,開百余年和平局面。北宋使遼使彭汝礪詩云:“往來道路好歌謠,不問南朝與北朝。但愿千年更萬歲,歡娛長祗似今朝”(趙永春、祝賀、程卓:《〈使金錄〉考論》,載《史學集刊》2019年第6期)。清代歷史時期內,清廷“平三藩”、平定噶爾丹、平定西藏內亂,西藏、蒙古、青海以及內外東北等地區一改歷朝歷代的附庸形式,不再是名義上的臣服,而是真正意義上成為了中原王朝的地方政權和領土范圍,奠定了今天中國民族國家疆域的版圖,完成了中華多元一體的收官。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梳理西遼河文明這個區域文化單元的演進路徑,將西遼河文明放在中華文明大背景下觀照,放在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結構層面定位,放在中華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解讀,講好“西遼河文明”故事,是最具說服力的有形有感有效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有效的實踐路徑。
(摘自1月24日《中華讀書報》。作者分別為內蒙古民族大學教授、西遼河文明研究工作站首席專家,內蒙古民族大學圖書館〈博物館〉接待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