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的夢境意象及其抒情效果探微

【摘要】歐陽修常運用夢境意象書寫情感，這可從他的小令詞作中窺見一斑。一方面，夢境意象為歐陽修詞營造了錯綜折疊的時空景象，使不同情感片段得以重組，形成更為凝聚集中的表達效果；另一方面，夢作為人的精神反映，不僅因其真實性而成為作者情感波動的映射，還由于其具有無意識性而成為作者彌合詞學理想與現實表達需求裂隙的手段，并為宋詞雅化提供了新的途徑。從夢境代表的絕對精神領域進行分析，亦可窺見理學思想規訓對宋代詞人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歐陽修；小令詞；時空；夢境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11

目前，從“意象”這一切入點出發，對歐陽修詞作進行的研究已形成可觀的規模。但在這些研究成果中，歐陽修詞的“夢境意象”是較少被關注的范疇。針對歐陽修“夢境書寫”進行的研究多數僅以《述夢賦》為文本中心，討論歐陽修早期悼亡作品的藝術特色，稱道歐陽修具有把握縹緲迅疾的情感變化的能力。①然而，歐陽修書寫夢境的優秀作品并不僅這一篇，在他的小令詞作中，“夢境”意象曾出現近百次之多。且在這些創作中，歐陽修都沒有將夢境作為整篇作品的書寫對象，而僅截取了夢的片段，或將夢境意象作為整體創作的藝術手段之一，這是歐陽修詞中夢境意象的獨特之處。

本文從歐陽修小令詞作中的夢境意象出發，探究夢境在擴展詞作時空視域方面所起的作用。另外，從代表著人的個體和精神世界的夢境著手分析，發現歐陽修的詞作所具有自發的超越性。這一超越性不同于理學等外部觀念對詩人思維模式進行的塑造。同時，它也為歐陽修詞創作提供了雅化與淡化的另一種途徑。

一、時空折疊——夢境意象與其抒情觀感

夢境意象在古典文學中最普遍、典型的運用應為“相思”模式，這一用法在歐陽修的小令詞作中也十分常見。歐陽修擅長以夢境書寫思婦心緒，而其詞作中的夢境意象不僅使其情感表達含蓄蘊藉，初具雅化色彩；還形成了獨特的“時空折疊”觀感。歐陽修以“夢”為手段，將分屬不同時空片段的情感重組。這些情感往往具有相似或相反的不同面向，在“夢”的聯結之下產生更具感染力的表達效果。一方面，經過重組后的情感往往會較之前更加凝練、集中。如《清商怨》，全詞都有明顯的時空錯綜感，空間是并行的，而時間是交錯的。“關河愁思望處滿”“夜又永，枕孤人遠”是當下的惆悵，“行人回淚眼”則是遠方的思念。詞尾“夢未成歸，梅花聞塞管”一句，以夢境勾連兩個不同時空，使遠方行人無法回鄉的痛苦和現實中思婦苦等不果的寂寞相互映襯，思念溢于言表。又如《鵲踏枝》，“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全詞都在抒發對愛人的思念與期盼，即使到夢境中，也無法排解現實紛亂如柳絮的愁苦。再如《玉樓春》，“故攲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夢境中思婦仍然無法與愛人相會，她的命運也正像燈芯的灰燼一樣沒有希望。詞人使分屬兩個不同時空的情景交會，情感也在時空片段的拼接中得以交融，形成穿越時空的力量。

另一方面，通過夢境重組后的時空，還會形成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對比與張力，進而營造更濃烈的情感氛圍。夢境代表著人的潛意識，往往會反映出人在現實中不得實現的美好愿景。然而夢醒的時候，人被迫重回現實，因而承受更強烈的心理落差，深化了愿景無法實現的痛苦。如歐陽修的小令詞《漁家傲》：“葉里黃鸝時一弄，猶瞢忪，等閑驚破紗窗夢。”鳥鳴打斷夢里的美好，使女子重新面對閨閣寂寞生活。又如“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云垂玉枕屏山小，夢欲成時驚覺了”“濃醉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等均與前文有異曲同工之處，同為美夢被打斷的失落惆悵。同時，歐陽修運用夢境意象書寫的情感不局限于閨怨，他同樣會以夢境表達自己的喟嘆與情緒，如《蝶戀花》，“中夜夢余消酒困，爐香卷穗燈生暈。急景流年都一瞬”，作者從酒醉后的夢中醒來，看到燈火昏暗漸弱，往昔的歡愉正像夢一般消失殆盡，而時間飛逝不可阻攔。夢境和現實的對比，也是歡愉和惆悵的對比。

歐陽修以夢境意象營造的“時空折疊”觀感實際上也反映了中國古代的時空觀。李憲堂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將時間和空間視作相互交織的存在，二者互為表里。同時，時間和空間的交錯確定了事物的存在，也賦予事物客觀意義。這一思維框架在歐陽修的詞作中得以充分的體現。歐陽修借助夢境意象建構了理想的空間，滿足其現實中的空虛，但“醒”這一觸媒再次剝奪人的滿足感，具有鮮明反差的兩個時空接續出現在同一詞作中，作家的情感傾向也伴隨著理想與現實的張力流露在外，實現了時空虛與實、真與幻的統一和超越。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夢境能夠表達人的潛在思維，它既有縹緲美好、轉瞬即逝的虛幻一面，也有觀照痛苦、真實可感的一面，因此夢境能在虛實之間產生情感裂縫，使情感發生或交疊或沖突的關系，引發創作的激情，詩人的靈感也由此而生，這使得作家們多將夢境作為自己的創作媒介，形成富有個性的藝術觀感。歐陽修也常對夢境意象加以變形，以建構其詞作的整體情感框架，又在夢境意象獨特的形態下，形成蒙太奇式的時空拼接觀感。此時，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不再分明，讀者對其認知過程也逐漸趨向統一。如同巴赫金所言：“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之中。” ②在不受現實生活限制的夢境——潛意識狀態中，人的心理狀態、情感流動和語言表達都是不受限制的，因此，詞人借助夢境意象書寫的情感也呈現出激情與凝練并存的樣貌。這也成為歐陽修詞作中夢境意象獨特的表現效果之一。

二、化俗為雅——夢境意象與抒情方式的轉變

歐陽修對夢境意象的運用不僅營造了時空交錯的觀感，而且可被視作一種有意雕琢過的抒情方式。歐陽修詞呈現出豐富而多元的面貌，其中既有雅化含蓄的《蝶戀花》“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等，亦有描寫男女愛情淺白直露的筆觸。這或與他所處的時代及個人經歷存在關聯，而夢境意象是他在外界多方面因素控制之下所選擇剖白心跡的方式之一。

一方面，北宋前期處于國運上升而社會逐漸發展的過程中，商業娛樂活動及通俗文藝創作逐漸興盛，士大夫群體也在整體社會風氣的影響下開始享樂放縱。但另一方面，宋代也在不斷強化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對個人完美人格的要求愈加嚴苛，這使得士大夫們的享樂活動與社會秩序規訓相悖。因此在北宋初期，雖然士大夫們的詞創作具有自覺性，但他們仍需要節制詞作的言語，甚至克制作詞的行為，以適應社會秩序及文化規訓的要求。到歐陽修生活的仁宗中期，士大夫對詞作的態度已出現轉變，他們以明貶暗褒的姿態，書寫詞不同于詩文的風格。歐陽修在這一觀念轉變之中表現出了言行的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借詞表達真實的情感；而另一方面，這種需求又與社會文化對士大夫的規訓相悖。在這一情況下，他選擇解決矛盾的方法之一便是以“夢”代替現實言說，表白心聲。如“翠被華燈，夜夜空相向。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作者并不直接書寫思婦對戀人久久不歸的牽掛想念，而僅以夢醒后惆悵地遙望月亮和梨花這一定格景象蘊藉復雜情感，將男女戀情含蓄化、圓融化，使之符合文學主流審美觀念。又如“尋斷夢，掩深閨，行人去路迷”，將婦人期盼的相逢融入夢境之中，以她尋找斷夢——被迫終結的理想這一行為，書寫女性對戀人的想念。“一覺年華春夢促，往事悠悠，百種尋思足”，又是以夢書寫普遍的時光易逝，擴展了夢境書寫的內容范圍，以上詞句都具有相似的情感內核，即通過夢境表達無法直接言說的情感傾向與流變。

夢境意象是詞人們面對社會文化的主流價值規訓時采取的應對策略之一，但這不意味著作者會將其視為迫不得已的選擇。相反，歐陽修以上借夢境敘寫愛情的詞作均富有感染力，常在生活化的情景中內蘊情感，使情愛變得真實可感，從而引發讀者的共鳴。詩作所建構的生活幻象將長久停留在文本內部，但它所依憑的真實情節全部是符合想象方式的事件。ACAneVP2uxbQjl6Qt9impG3CEA+A3q2I2bFUh+QfsI0=這便是蘇珊·朗格所指出的“文學基本的幻象”的產生方式，即文學創作與個人生活和直覺存在密切關聯。因此，歐陽修所運用的夢境意象產生于個體的獨特感受與生命體驗，而非全然虛構。這種創作方式使歐陽修的夢境意象具有個性化色彩和獨特意志，由此可見，歐陽修常在其詞作中運用夢境意象矯正愛情表達過于直露的弊端，形成含蓄而蘊藉的抒情效果。

阿德勒曾說：“夢并不是和清醒時的生活互相對立的，它必然和生活的其他動作和表現符合一致。” ③歐陽修詞中的夢境意象亦然，它不僅是詞人營造審美功能的手段，還是根源于真實生活的抒情內核。夢境賦予詞人自然表露欲求和向往的能力，又為生活中世俗的情愛包裝了雅致的外衣，使其能夠在詞中名正言順地存在，同時，它也為“詩莊詞媚”提供了一種可靠的藝術手法，成為情愛元素進入詞作的合法化路徑之一。

三、自我映射——夢境意象與作者的情感補償

榮格在《夢的心理學通論》中說：“夢是對無意識真實狀態的一種自我和象征性自我描述，夢具有虛幻性、怪誕性、恍惚性、超越性、滿足性、寬慰性、自知性、不知性、不由自主性等特點。” ④從歐陽修處理夢境意象的方式來看，他對以夢寫情的偏好可能還源自青年時期遭遇的喪妻之痛。歐陽修22歲時，攜帶自己的文章拜訪胥偃。胥偃當時任工部郎中、翰林學士，并對歐陽修極為賞識，同意他留在自己門下。1028年，歐陽修隨胥偃乘船前往開封。隨后，歐陽修先后中了國子監試第一、甲科第十四名。1031年，歐陽修去西京任秘書省校書郎，就任這年，胥偃學士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歐陽修，婚后歐陽修夫妻感情甚篤。然而，1033年3月，歐陽修妻猝然去世，留下尚未滿月的嬰兒，這給歐陽修以沉重的打擊。妻子去世后，他朝思暮想，痛苦萬分，曾作《述夢賦》以悼念亡妻。歐陽修詞作中的夢境意象及思婦情感，或可視作其為自己創制情感補償，以彌補現實中被剝奪親密情感的痛苦。如《瑞鷓鴣》，“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雖然作者賦予所觀對象以“神仙”的身份，但依然可見人與“神仙”相看時暗藏的世俗情愛意味，“還似夢”則給世俗的情愛蒙上雅致夢幻的色彩，“雖近遠如天”又是人愛而不得的心情反映。作者借夢境書寫人神之間的愛而不得，卻也將現實中的情感困境融入無意識的狀態之中。又如前文所引的《清商怨》《鵲踏枝》等，作者的書寫與一般閨怨詞相似，然而其中思婦的怨語、相思，也能與現實中歐陽修自身的情感經歷產生關聯。

弗洛伊德指出：“夢中體驗到的一種感情絕不低于在清醒生活中體驗到的同等強度的感情，夢通過情感的而非概念的內容，成為我們真正的精神體驗的一部分。” ⑤人在夢中是最真實的，思維也處于“自然”狀態之下，因而不用諱飾自己的心情和感情，也不必顧忌和自我克制。這是由夢的無意識真實狀態下的自發性質決定的。因此，抒情主體可以直抒胸臆，直吐心聲。歐陽修借夢境意象書寫思婦的情感，或可視作其現實中經歷愛情悲劇后的真實寫照，期許落空的情感形成了兩性之間相向的對話，并以夢境的形式為作者所書寫。就如弗洛姆在《夢的精神分析》中說：“夢含有一種如詩般的完整與真實性。” ⑥在夢境的無意識狀態中，作者的情感能得以更加自然的表達。同時，夢境并非客觀物質性的存在，它從內在精神的角度彌合了理學思想規訓與人的情愛表達需求，為歐陽修的詞提供了新的雅化方式。

尼采曾將美的外觀及其產生的幻覺概括為“夢之境”，并用日神的名字統稱；而把人從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稱為“醉之境” ⑦，認為這兩種狀態都是人類的個體化理性崩潰時所產生的，并可以給人類帶來極端的快樂。⑧而周國平也在譯作《悲劇的誕生》時對其加以解讀，認為這種狀態還可以給人類以自我肯定的快感。⑨本文認為，作為一種幻覺，夢境意象一定程度上反映著歐陽修的精神潛流狀態，尤其是其面對妻子去世時難以直接言表的悲痛。同時，夢境意象也成為歐陽修復原情感缺失的方式之一。或許這種方式無法成為歐陽修獲得極樂之感的途徑，但不可否認的是，歐陽修將其作為抒發情緒的通道，并從中得到了撫慰和補償。

四、結語

夢境是完全脫離了物質形態而由現實時空進入虛幻的精神世界，故“夢”多為全虛之境，它不受現實邏輯的限制，作家可自由組合夢境中的時空樣貌，以滿足情感書寫需求。而回歸到歐陽修的宋詞創作情況來看，夢境意象的特殊性客觀上為歐陽修的情感抒發提供了自由而不加約束的空間，使個人意識得以一定程度的張揚。同時，在理學及社會制度規訓下，夢境意象不僅為受限于現實的羈絆與束縛而無法言說的情緒需求開辟了傾瀉出口，還能緩解歐陽修理想落空和矛盾痛苦的心理。故而歐陽修詞作中的情感流淌是自然而順暢的，這使得他的詞作較少有激烈的、頓挫的情感轉折或極端的悲喜傾向。因此，歐陽修不僅借夢境意象實現了情愛書寫的雅化，還創設了宋代文學“走向平淡”的新形式。

注釋：

①該觀點有所參考鄒強：《早期經典夢意象的審美文化分析》，《江淮論壇》2008年第1期。

②（蘇）米哈伊爾·巴赫金著，白春仁、曉河譯：《小說理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頁。

③（奧） A·阿德勒著，黃光國譯：《自卑與超越》，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87頁。

④（美） C·S·霍爾著，馮川譯：《榮格心理學入門》，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173頁。

⑤（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張燕云譯：《夢的釋義》，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9頁。

⑥（美）埃里希·弗洛姆著，葉頌壽譯：《夢的精神分析》，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⑦⑧⑨弗雷德里希·威廉·尼采著，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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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何欣欣，女，漢族，天津人，南開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