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伊恩·麥克尤恩是享譽盛名的英國國民作家,多年來一直筆耕不輟,產出一大批具有深刻內涵的作品,其本人一直積極參與社會實踐,關注現代人的生活困境。他尤其關注兒童群體,受其自身的童年經歷影響,兒童創傷與成長是他作品中反復探討的主題之一。《水泥花園》采用兒童視角,講述了雙親去世后無人看管下四個主人公的成長故事。本文對小說中兒童視角下的具體文本表現進行解讀,深入探討兒童視角敘述策略帶來的藝術效果,進而理解麥克尤恩對于兒童成長、性別意識、現代性等問題的深刻反思。
【關鍵詞】《水泥花園》;伊恩·麥克尤恩;兒童視角
【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5
英國小說自18世紀開始興起,由于其擁有極強的故事趣味性,集教化與娛樂為一身,逐漸取代詩歌成為文學領域最為主流的存在。在20世紀以前,不管是作家還是評論家,關于小說創造總是更加關注小說內容的主題思想與道德教化,對于其創作手法并不十分重視。后來,先鋒作家福樓拜與亨利·詹姆斯首先將視線轉向小說技巧,尤其是對于“人物有限視角”或“限知視角”(point of view)概念的提出,從此使得敘事角度成了小說創作不可忽視的一點[1]。而“視角”或“敘述視角”,也成了文學研究理論重要的組成部分。自進入20世紀,有關視角的研究得到不斷發展,其中敘事學家熱奈特在其1972年出版的《敘述話語》是為其中扛鼎之作。熱奈特在這部作品中提出了經典的三大類聚焦模式:“零聚焦”,也就是小說之初最為常用的全知視角;“外聚焦”,敘述者就像攝像機一樣記錄人物的言行,視野有局限;以及“內聚焦”,其特點為敘述者僅敘述某個人物所知道的情況,一般敘述者就是故事人物本身,表現為第一人稱敘事,而兒童敘事就是典型的內聚焦[1]。
《水泥花園》采用了第一任人稱敘事,麥克尤恩將故事的敘述者安排為14歲的男孩杰克,講述四個兒童在父母雙亡后獨自成長的故事。作者采用兒童視角敘事策略能夠引領讀者深入孩童的內心世界,引發共情,讓讀者與書中人物一起經歷成長的陣痛。本文試圖對作家本人童年經歷與創作關系、文本中兒童視角的具體體現進行分析,來探討麥克尤恩是如何通過兒童視角敘事策略的選擇,來實現對兒童成長、性別意識、現代性等問題的關注。
一、作家個人經歷與兒童視角選擇
麥克尤恩年少成名,余華極為贊賞其簡潔冷峻的敘述方式,曾評價說麥克尤恩的作品似乎永遠行走在邊界上。麥克尤恩的語言中總是帶著旁觀者的冷靜與疏離,細膩的文字如同刀鋒般直指向人性深處,而這種創作才能是與他的童年經歷分不開的。
1948年,麥克尤恩出生于格蘭奧爾德肖特,父親是一名海軍軍官,所以他早期常常跟著父母親輾轉多地求學。而對于麥克尤恩來說,自己的父母關系并不和睦,父親常常酗酒,大男子主義思想嚴重。母親在家中總是焦慮不安,是個“偉大的擔憂家”。這種家庭的不和睦對于孩子的成長無疑具有深遠的影響,在麥克尤恩的筆下,“家”總是充斥著緊張不安的氣息,故事里的父母角色常常帶有他自己童年記憶里父母的影子。麥克尤恩曾經在接受訪談時表示:“一個年方二十一歲的作家很容易會受制于有用經驗的缺乏。童年和青春期卻是我盡在把握的。”[2]這種童年創傷于作者而言變成了寫作時豐富的靈感來源,在文學創作中不斷回溯童年世界。
在《水泥花園》中,主人公杰克身上無疑融入了作家自身的童年經歷和性格特質。例如家庭位置的選擇,小說中的一家六口如同住在城市的孤島之中,周圍都是倒塌的預制房屋廢墟。父母沒有來往的兄弟姐妹,家中還有不成文的“誰都不把朋友帶回家”的規矩。父親有過從軍的經歷,對于任何事物都追求“規則”,所以父親花園里種植的花是種起來看著最整潔的郁金香,呵斥孩子們要守規矩按著路線在花園里行走。在父親犯心臟病后,他決心用水泥鋪滿花園里的草地,并且“打算建一道高墻把自己的世界保護起來”[3]。麥克尤恩曾評價說自己父母畢生“自我放逐”于海外,他們既不喜歡在異國他鄉的生活,但又不愿意回國,就像無根的飄蓬一樣輾轉于一個又一個駐扎海外的海軍基地。這種家如浮萍、島嶼般的孤寂感在他的作品中被顯露出來。此外,總是無言的母親,也在小說中出場。杰克眼中的母親“是個不太言語的主兒”,安靜又疲憊地面對家里的爭吵。父親突發心臟病死后,孩子們私下地討論父母之間也許相互憎恨,“父親死后正好稱了母親的意”[3]。這種孩子對于父母的復雜情感,通過兒童敘述策略真實地展現出來。也正是因為作品承載了作者本人的回憶和思想,《水泥花園》才能夠使得讀者感覺到驚駭故事情節背后的兒童世界的真實情感,驚悚中夾雜著溫情,懵懂中蘊含著清醒,盡顯成長的本色。
二、文本中“無知”的兒童敘述者
吳曉東指出,兒童視角是“小說用孩子的視角或語氣來講述故事,故事的呈現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小說的敘事語調、姿態、結構及心理意識因素均受作者所選擇的兒童敘事角度的影響”[4]。國外學者布魯格曼認為,小說敘述者為青少年或兒童時,敘述常常會因為其年歲不足而具有不可靠性,并且表現出判斷力不足。[5]因此,當兒童作為敘述者講述故事時,故事本身受到兒童身份的影響,而兒童面對世界上發生的種種事物常處于懵懂無知的狀態,對于世界的規則以及事物的意義還一知半解。小說《水泥花園》中就展示出“無知”的兒童形象。
首先是小說文本中兒童對于死亡的“無知”。死亡這個話題在世俗話語里是沉痛的代名詞,杰克卻對父親的死亡似乎并不在意。杰克提及父親死亡這件“小事兒”,不過只是“想說說我跟老姐老妹是怎么弄到這么一大水泥的”[3]。在兒童認知中,“死亡”這個能指與其所指概念并沒有建立起明確的聯系,因此文本中呈現出兒童對于父母死亡事件的無知、甚至是冷漠的狀態。這就是為什么杰克在敘述母親的死亡時,最先回憶的是五年前一次父母出門參加葬禮后自己與姐妹弟弟的狂歡經歷。對于母親的死亡,杰克的內心剖白是“在我最強烈的幾種情感之下隱藏著一冒種險和自由的感覺,這種感覺我自己都幾乎不敢承認”[3]。在不得不處理母親床上的尸體時,因為蓋著的床單不夠長,蓋住臉就露出了腳,蓋在腳上母親的臉又露了出來,杰克和姐妹們都“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兒童的天真和父母雙親死亡的殘忍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使得情節更加令人嘆息和同情。為了讓母親的死不被發現,孩子們決定用水泥將母親的尸體用水泥封印在地窖里,母親的肉身被保留了下來,就好像她始終沒有真正死去。
《水泥花園》中兒童的另一表現是對于性認識的無知。具體體現在多個方面,一是朱莉、蘇和杰克關起房門來玩獨屬于他們的扮演游戲,杰克和朱莉扮演科學家對外星樣本蘇赤裸的身體進行檢查,被父母忽略的兒童在性沖動的支配下初探欲望,犯下亂倫的行徑。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這種被稱作“力比多”的性沖動對于兒童的發育過程具有重要影響。小說的敘述者杰克正好處于十四五歲青春期荷爾蒙旺盛的階段,身體性征開始發育,在這個階段,兒童對于身體新變化認知不足。而20世紀英國對于性教育還殘留著維多利亞時期保守態度,在麥克尤恩的《切瑟爾海灘上》就有對那個時代人們對于性諱莫如深表現的描述,稱之為“一個根本不可能對性事困擾說長道短的年代”,性教育的缺失現象對于成年夫妻之間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幾個未成年兒童了。[6]母親發現了杰克沉迷于手淫,但她并沒有采取有效的措施來直面孩子的青春期困惑,勸誡的言語也是含糊不清。在母親也離開后,這個家里更是完全沒有了成年人的引導,無依無靠的孩子們被迫成長,朱莉和杰克儼然取代自己父母家長的角色,最終以游戲般的態度實現了身體上的結合。不管是朱莉和杰克的亂倫,還是朱莉將六歲的湯姆當作奶娃娃,哄他入睡,其實都是兒童對于成年人世界的模仿。在心理學上,兒童模仿是孩子們學習和成長的基礎,他們在通過觀察周圍人的行為來進行學習,從而適應社會環境。最小的孩子湯姆,在被欺凌后希望自己能夠變成一個女孩,認為如果自己是個女孩就不會受到欺負了,任由兩個姐姐打扮成小女孩的模樣。在這里,麥克尤恩探索了兒童的性別認知問題,暗示了在孩子性別意識初露和身體逐漸成熟的過程中,家長作為成年人發揮引導和教育作用的重要性。
三、文本中兒童-成人的雙聲復調
“復調”是俄國著名學者巴赫金提出的一個重要理論,他認為“眾多獨立而互不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紛呈,由各種具有充分價值的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7]。兒童視角小說并不等同于兒童文學,《水泥花園》以其哥特式的情景描寫和情節設置,實際面向的是成年讀者。對于兒童視角小說,王宜青指出,“成人與兒童兩重世界的明暗交織、雙重話語的顯微錯雜、過去與現在的時間往復,這使它呈現出復調的詩學意味。”[8]兒童視角作為一種寫作形式,歸根到底是要為傳達內容而服務,因此,在《水泥花園》中,兒童敘述者的內心獨白往往暗含了作家本人的敘述聲音。而兒童也可以被看作是巴赫金的“騙子、小丑和傻瓜”為代表的邊緣群體的一員,天然表現為無知狀態并且具有呈現“陌生化效果”的獨特價值,由此,麥克尤恩最大化地實現對兒童觀照下的成人世界的批判,展現出深刻的人文關懷。
在《水泥花園》中,麥克尤恩有意通過杰克的視角觀察現代城市建設與社會環境,具體通過地理景觀描寫結合心理描寫來呈現。著名文學地理學家邁克·克朗曾指出:“地理景觀被看作是一個價值觀念的象征系統,而社會就是構建在這個價值觀念之上的。從這個意義說,考察地理景觀就是解讀闡釋人的價值觀念的文本。”[9]從杰克的眼睛看到的是一荒蕪的城市地理景觀,水泥這一意象充斥著文本和小說人物的各個角落,既是穿插故事情節的重要線索,也是家庭關系冷漠以及現代人精神荒原的象征。在倒塌的預制房廢墟中,杰克幻想著房子原有的空間布局,他的心理敘述暗含著作者本人對于人-自然-社會空間三者關系的思考,“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滿了不易挪動的用具,它們各就各位,每樣用具都告訴你該怎么做——這兒是吃飯的,這兒是睡覺的,這兒是你坐著的地方。可在這個燒毀了的地方一點秩序都沒有,一切都不見了。”“那些睡那個床墊的人,我想,當然真的相信他們是在‘臥室’里。他們想當然地認為臥室永遠就是臥室。”[3]沈杰培指出“兒童的地位是邊緣的,兒童的眼光是‘去蔽’的,較少受人類‘文明’或世俗積習的浸染,以兒童的視界去透視世界,人類的生存世相將會脫離‘習慣性桎梏’下的理解方式,呈現出別樣的意義。”[10]房子的空間布局與物體的用途早已成為人們平常生活習以為常的一部分,但是,通過兒童視角觀照現實生活,不難頓悟所有的一切規則、秩序都是人類后天建構的,一切能指與所指也是人類語言發明后的產物。水泥與突破水泥生長的野草實際表現的是人與自然的空間爭奪戰,“水泥長方形屋子”與固定的家具樣式代表了工業化和商品化時代下現代人的生存狀態。杰克的敘述聲音里暗含麥克尤恩本人對于現代都市僵化的人際關系、生態問題的深刻反思,同時也是小說人物杰克反叛精神的表現,為杰克與朱莉的亂倫行為埋下伏筆。
此外,麥克尤恩在《水泥花園》中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福利機制進行了詰問。文本中的藏尸行為動機歸結于兒童對于所處社會福利機制的反抗,三個大孩子決議通過掩蓋母親的死亡事實來達到家不被拆散的目的,母親死后,杰克反對將她的死訊告訴外界,“要是我們告訴了別人,他們就會闖進來把我們帶到個孤兒院之類的地方照看起來。他們可能還會給湯姆另找人家收養。”“這個家就全空了,別人就會破門而入,就什么都剩不下了。”[3]文中隱晦的“他們”實際指向英國的社會福利機構,作為未成年,杰克并不明確這些外在的社會力量對于自身命運的影響,但是隱含作者的敘述聲音通過母親的話語直接指向現實社會福利機構的資本主義實質,既作為國家機器重要的維穩手段,保證既得利益者的統治地位而對潛在的不穩定因素進行管理。母親的擔憂與四個兒童對外部世界產生聯系的抗拒隱含了麥克尤恩對于現代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福利體制的擔憂,為滿足程序正義而進行的領養工作并沒有充分考慮到而兒童自身的需求。可以說,“雖然麥克尤恩把敘事空間限定在一所與世隔絕的房子里,但他的批判性視野投向了20世紀的英國社會結構”[11]。
四、結語
“視角是作者和文本的心靈結合點,是作者把他體驗到的世界轉化為語言敘事世界的基本角度。同時它也是讀者進入這個語言敘事世界,打開讀者心靈窗扉的鑰匙。”[12]結合自身豐富的童年體驗,采用兒童視角敘述策略,麥克尤恩成功對兒童視角下的成人世界進行觀照,呼吁現代人對兒童成長、性別意識、現代性等問題進行反思。成就“恐怖伊恩”不僅僅是其哥特式的故事情節,更是源于他對于創作手法的精妙把控和對邊緣群體以及社會現實的高度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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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金云芳,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