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的那個人,說你呢!怎么沒戴安全帽,快給我下來!都說了幾百遍了,施工現場必須佩戴安全帽,你現在這個樣子,萬一被掉落的東西砸到怎么辦!”
頭戴安全帽的老羅才到老街拆遷點,一眼就看到這個留著一頭長卷發的中年男子,正沿著臨時搭建的腳手架,攀爬到正廳那根一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梁上。這種危險操作讓老羅頭皮一陣發麻,忙對著房梁上的人大喊起來。喊過后感覺還不到位,他拉住負責這片老房拆遷的小劉,說:“小劉,你看墻上安全海報寫得明明白白的,怎么還讓工人如此操作,出了事誰負責,你承擔得起嗎?”
“羅主任,安全生產我也天天強調,可這個人就是不聽勸,我也拿他沒辦法。”小劉一臉委屈。
“進了工地就得遵守規定,快把他揪下來,我來好好教育教育!”
很快,小劉拽著那人來到老羅面前。看到是張生面孔,老羅有點疑惑,“小劉,這是你請的臨時工?”
“不是不是,他說自己是這里的原住民。這些天經常趁我們不注意,偷偷溜進來,不是爬梁就是鼓搗那些木窗戶,我勸也勸過,趕也趕過,他就是臉皮厚,一次次地溜進來,真拿他沒辦法!”
聽小劉這么一說,老羅板著臉對那人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存心搗亂對不?拆遷工地本來風險隱患就多,這些老房子少說有上百年了,里面情況更加復雜,你要是再這樣不聽勸,我們可要報警了!”
“別別別,羅主任,我真不是要給你們添亂。你不知道,我從小就生活在這里,小時常與伙伴們在這幾幢老房子里玩躲貓貓,知道里面藏著好多寶貝,這樣拆了太可惜,就偷偷溜進來,想在拆遷前來個文物搶救。”
“哪有什么寶貝啊?你不要找借口鬧事。我們拆的都是危房,雖說有些年頭,也就是一堆斷磚頭爛木頭。我聽領導說過,拆之前請了文保所來檢查過的,明確表示沒有保護修繕價值,別再來瞎摻和,快走快走!”
“文保所關注的是文物,我說的寶貝就是在你們眼里一文錢不值的木頭,算了算了,跟你們也說不清楚,我這就找人說去。”
看著那人走遠,老羅嘟囔道:“破房子哪有什么寶,這人怕是腦子不正常。小劉,你得加強工地管理,非工作人員一律不得入內,一定要確保安全。”
老羅原是鎮安全辦主任,到齡退線后被返聘做起了安全巡查員,負責在鎮區各個拆遷安置工地巡查,可以說是發揮老安全的余熱。
第二天,老羅照例到老街工地巡查,發現已用警戒線圍了起來,心里暗暗夸起了小劉,這個小青年做事就是地道。步入昨天待拆的那個大廳時,老羅下意識地瞟了眼頭上的大梁,意外地發現那里蹲坐著個人,雙手扶著梁邊的一塊大木板在鼓搗著什么。
大梁離地有四五米高,要是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連忙輕咳一聲算是提醒,隨后他才喊道:“小伙子,你這樣鼓搗很危險的,你先下來,我叫人搭個架子再拆。”
那人聽話地順著柱子滑到地面,低著頭快步從老羅身邊閃過,老羅回頭望見安全帽邊露出的卷曲長發,立馬認了出來,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你……你怎么又來了,真不要命了!小劉,你快過來,昨天那個人又來了!”

那人自知理虧,小聲討饒,“羅主任,你別吼,這事不怪小劉,是我潛伏在警戒線附近,趁沒人的時候偷偷溜進來的。我知道錯了,保證今后再也不來了,你就放我走吧。”
聞聲奔來的小劉,一看又是長發男,心里也來了火。自己起個大早拉了警戒線,還是被鉆了空子,更要命的是被羅主任抓了個現行,這回不能讓他這么走了,立馬打電話報了警。
民警到達現場一查問,才知這人名叫唐鳳,并無違法犯罪前科,相反頭銜還不小,是省級木雕非遺傳承人。問他為什么三番五次不聽勸,非要爬窗上梁做出如此危險的動作,唐鳳道出了原委,自己就是奔著這些所謂的爛木頭而來的,事情要回溯到唐鳳年輕時代。
那年,唐鳳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做木匠的父親把他叫到身邊,問他要不要復讀?唐鳳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搖頭表示不讀了。于是父親又說,自己是木匠,唐鳳哥哥也是木匠,他希望唐鳳也能做木匠。
那年代手藝人很吃香的,正好逢上農村建房潮,靠著三個人的努力一定能發家致富。
父親的想法沒什么錯,然而唐鳳卻不這么想。自己好歹是個有文化的,怎么能靠木匠手藝生活,說出去有點坍臺的味道。無論父親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自始至終沒有點頭。
看兒子不聽話,父親來了氣,用最原始的教育方法,拿起一根木棍想把他打服帖了。
一看要挨打,唐鳳拔腳就跑。他在前面跑,父親后面追,父子倆上演了一出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好戲。
開始時,唐鳳憑著年輕氣盛跑得快,慢慢地被常年做體力活的父親追上了。眼看著要挨一頓打,唐鳳想起已經沒人住的那幾幢老房子,一溜煙地沖進去,發揮起兒時練就的攀爬本領,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大梁上。老房梁高,父親拿著木棍愣是打不到他,只能在下面罵了幾句“沒出息”后離開了。
唐鳳趴在梁上久久不敢下去,怕父親在外面等著他。漫長的等待自然很無聊,唐鳳第一次留意起了大梁端邊的木構件。真是不看不知道,看后才知雕梁畫棟是什么意思,更讓他意外的是鑲嵌在梁頭那塊雕刻板。出娘胎以來,第一次見木頭被雕得如此栩栩如生。
看到也就愛上了,聯想起父親不光會木工,以前做木床時,經常會雕上幾塊花板當裝飾,不正是雕刻手藝嘛,他對著下面喊:“爸,我答應跟您學木匠,您千萬別再打我了。”說罷溜到地面,嘴里說著“爸,我要學木匠”,慢慢走出了老房子。
正如唐鳳所想,父親還真沒走遠,就守在門外等著他呢。聽到兒子說要學木匠,也不知是真是假,看到門口的身影舉起木棍就要打,唐鳳立馬“撲通”跪下了,“爸,我是真心要學木匠,還要跟您學雕花。”
看到兒子突然轉變,父親也沒細問,開始邊做邊教。
唐鳳學了一段時間后,木匠的手藝沒多大進展,父親的雕花技術卻是一學就會。收工回家后點上煤油燈,一刀刀地把木板雕得有模有樣。聽著父親和哥哥的夸獎,開始唐鳳還有點得意,等他帶著自己雕的木板,爬到大梁上去一對比,才知與木雕板相距十萬八千里,自己這點水平皮毛都不算。
父親就這么點水平,看是看不會的,要想提高藝術水準,雕出具有精氣神的作品,還得另找名師才行。
有了這樣的想法,唐鳳再也無心做那些一板一眼的木工活了,跟父親說自己要去拜個專業老師,專心學雕刻,將來做個雕刻家。也不管父親同意不同意,唐鳳走上了拜師路。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找到了名師,學到了其中的精髓,慢慢地在木雕界小有名氣,也成了非遺傳承人。
考慮到木雕太小眾,回小鎮沒有發展前途,唐鳳就在城里開了間工作室,專心從事木雕創作,這次是聽父親說起,老街上的那些老房子要拆遷,于是風風火火趕回來,只想為子孫后代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要這么神神秘秘的,做小偷似的,你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嗎?”小劉不解地問。
“我也想光明正大的,可又怕你們會獅子大開口,到時是上不上、落不落,把事情給搞砸了,那樣就要遺恨一輩子了。”唐鳳坦誠道。
“你這樣偷偷摸摸的更不好,先不說爬上爬下萬一有個閃失,要是被當成小偷給抓了,結局更糟糕。”
聽著兩人對話,老羅心里癢癢的,插嘴道,“你們繞來繞去說了半天也沒說到點子上,到底是什么好事?唐鳳你快說出來。你們別小看我這個安全巡查員,好歹也做過十多年機關中層,說不定也能幫上點忙的。”
“有你這句話就好,這也不是唐鳳一個人的事情,我看過了唐鳳發來的照片,這些寶貝雖不是很值錢,但足以證明古鎮文化底蘊之深厚。”一個老人的聲音傳來,大家回頭一看,是位仙風道骨的耄耋老人,還有一個中年人。唐鳳看到后立馬跑上前去,“師傅,您當真來了,看來這事有著落了。”
在唐鳳奔過去的同時,老羅和小劉也加快了腳步,因為陪同老先生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小鎮的一把手李鎮長。李鎮長親自陪同,看來唐鳳找的這個人有點來頭。
這位老先生正是唐鳳的師傅,大名鼎鼎的金陵派木雕傳承人,他接到徒弟的求助電話,又看了唐鳳發給他的木雕板和花窗照片,他告訴唐鳳要想方設法保護好木雕板,隨后通過朋友牽線,與鎮政府取得了聯系,不顧年歲已高風塵仆仆地趕到鎮政府,找到李鎮長說明了來意。
當初,文保所說過這些危房沒有保護價值,鎮里準備拆遷后,騰出空間建座歷史文化展示中心,集中展示古鎮的深厚文化內涵,以此來擴大古鎮旅游的影響力。現在一聽老人的來意,李鎮長很是重視,沒想到危房里還有寶,于是陪著一起來到現場,正好聽到老羅他們的談話,老人接了話茬兒,道出了原委。
后來,在眾人合力下,把那塊木雕板從大梁上完好無損地拆了下來,抬到空曠的場地上清理干凈。看著陽光下精美絕倫的雕花板,唐鳳當起了臨時講解。
眼前這塊是清三代透雕泥金“八仙過海”木雕花板,描述了八仙各帶奇寶,在赴三月三西王母蟠桃盛會,行至東海時他們各顯神通,自在逍遙。花板上八仙不單單形態自若,就連葫蘆、扇子、漁鼓、花籃、陰陽板、橫笛、蓮葉和寶劍等八件法寶也都是栩栩如生。
讓人稱絕的是,木雕采用透雕的技法,將八仙浮于畫面之上,刻畫出輕盈飄動之感,更有道家那古拙和仙風道骨的氣質及神韻。最為奇特的是,海面采用幾何圖形,恰當而又夸張地運用了符號化的圖案,遠遠看去大海波浪起伏,如身臨其境一般,著實是清早期木雕中的精品。
說到興奮處,唐鳳道出了當年的窘事,說自己被父親追著上梁后,就是這塊八仙過海的木雕,讓他突發奇想,自己要是有八仙的神通,把如此高超的雕刻技藝學到手,雕出一件屬于自己的傳世精品,這輩子就沒白活,于是不假思索地答應父親要做木匠,更確切地說是要做雕刻家。
后來,在新落成的歷史文化展示中心進門處,豎起一個大玻璃展柜,里面擺放的就是那塊八仙過海的木雕板。無論游客從哪個方向看,都是那么完美無瑕,成為當之無愧的鎮館之寶。